这样的一件小事,极能说明诸葛亮把生命的精髓都用到什么地方了。诸葛亮官拜丞相,却常常自校簿书(官府的文书、档案),其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完全可以交给他的手下属官们去做。高官不知莅事,只知喝酒、吹牛、做报告、说大话、养二奶、瞎忽悠不好,但琐琐碎碎事必躬亲,代劳小吏之职也不好。一次诸葛亮正在校验簿书,丞相主簿杨颙推门而入,看到汗流浃背、满脸疲惫、双眼迷离干涩的诸葛亮,又心痛,又难过,这校簿书的琐事不应该是他们的职责吗?他诚恳地对诸葛亮说:“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牛负重载,马涉远路;私业无旷,所求皆足,雍容高枕,饮食而已。忽一旦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劳其体力,为此碎务,开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今明公为治,乃躬自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
诸葛亮听了杨颙之言,大为感动。他能改吗?不能。人的禀性这样容易改变,世上就没有一个个性鲜明的人了。不知是否因为诸葛亮大事小事一揽子兜起来的作风,使蜀之人才十分匮乏,诸葛亮死后,想用狗尾续貂的狗尾都很难找到。
建兴十一年(234)二月,雨雪霏霏,鼙鼓再响,诸葛亮率领十万大军由斜谷道入,这是当时整个蜀国军队的全部家当,除了老弱病残和给皇帝阿斗留下点儿守卫皇城的,几乎全来参加北伐了。
此次远征前景如何?江山兴废早已不在诸葛亮掌中。时也,势也,运也,命也,皆不属蜀汉一边,倾覆于地的汉朝谁能收拾得起?诸葛亮之北征,其实只是一个悲凉的志愿,是意念形远征,待到五丈原上的阵云遮住了诸葛孔明魂归蜀国之路,定军山上的冷月空照着武侯丞相已去的军营,人们只有无尽的感叹,感叹渺小的人类在历史面前的无力感,即便是盖世英雄当属于自己的时势已经远去之后,也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面对诸葛亮的过早陨落,无限崇敬他的后人们,只有打湿衣襟的泪雨纷飞。
诸葛亮出斜谷道口后至郿县,将大军驻扎在渭水之南。曹叡又诏大将军司马懿以拒诸葛亮。这一仗如何打?司马懿的部下坚持不渡渭水,在渭北以逸待劳,等待诸葛亮。司马懿说:“百姓积蓄皆在渭南,渭南是必争之地也。”于是司马懿南渡渭水,背水屯军与诸葛亮对峙起来。司马懿对诸葛亮的军事动向做了如下分析:“诸葛亮若出武功县,依祁山而东扎营,形势对我们不利;若西上五丈原(《水经注》:五丈原在郿县西,渭水绕其北),诸将无事矣。”
诸葛亮恰恰没有出武功县,而是上了五丈原。诸葛亮屯兵五丈原后,便想北上渡渭水,争夺北原,争夺北原后,可以连兵北山,隔绝陇道,在战略上争取主动权。然而,由于司马懿听取了雍州刺史郭淮的建议,南渡渭水时,留郭淮屯兵北原,使诸葛亮无法北渡渭水。渭水南岸,五丈原上,两军对垒,司马懿基本上还是坚壁不出,按兵不动。双方虽有小规模的局部之战,但和诸葛亮率十万之众浩荡北伐的宏图大志相比,实在是小菜一碟。当时曹叡给司马懿的指示是:“坚壁拒守以挫蜀军之锋,诸葛亮进不得志,退无与战,久停则粮尽,一无所获,则必退兵。退兵时我们再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这君臣二人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采取的战术惊人的一致,都是“敌饥以持久弊之”。诸葛亮孤军远征,利在急战、速战,而司马懿就是避而不战,特肉,扎一锥子不出血,打一拳不起包,使诸葛亮的满腹韬略、各种破敌高招都没处使,白瞎了。人的所有天分只有遇着对手时才有用。大军旷日持久地驻在五丈原上,军粮又成了伤脑筋的问题,诸葛亮只好分兵屯田,让部分军队在渭南平原上开荒种地,像当年的曹操一样部队打到哪里,就把种子撒到哪里,以便就地取食。于是蜀汉的军队一手持刀戟,一手持锄头,杂居在渭滨民众之间,过上了亦农亦武的生活。由于诸葛亮治军有方,军队纪律严明,军民之间鱼水情,相处也其乐融融。诸葛亮这回要打持久战了。
蜀汉大军的终极目的并不是跋崔嵬险峻之山,涉波恶湍急之水,走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来渭南平原上开荒种地农家乐来了,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要与司马懿统率的曹魏大军决战,荡平贼寇,恢复汉统。种地是为了决战,不是为了发展农业经济,决战才是一切。为了让司马懿能够从深沟高垒中露出头来,诸葛亮想辙啊,费劲啊,卖力啊,可是统统不好使,司马懿着实可恨,他就是不开战。诸葛亮遣人骂战,骂战人唾液横飞,司马懿宁静得像个石头人,他装作什么也没听着,那些尖刻的言语只能使骂战方自己越骂越生气,越骂越上火,越骂越着急。
诸葛亮与司马懿已经相持数百日,这样下去,军粮耗尽,诸葛亮还得像前四次北伐一样,壮志未酬,无功而返,未能进咫尺之地。诸葛亮于是绞尽脑汁激怒司马懿,他派人给司马懿送去女人之丽彩华服,侮辱司马懿的胆量、气魄与娘们儿在一个较低的层次上,无慷慨激昂大丈夫之豪气,无烈焰腾腾真英雄之脾气,无点火就着二踢脚之爽气,贵为大将军又如何?手中有指挥棒又如何?史载,这回司马懿真的被“激怒”了,上表曹叡请战。因为曹叡一直采取的是祖父曹操对蜀汉的战略防御方针,怕司马懿贸然出战,所以派心腹重臣卫尉辛毗“杖节为军师以制之”。姜维对诸葛亮说,辛毗杖节而到,这回司马懿更不能出战了。
诸葛亮早就看穿了司马懿的“怯”,他对姜维说:“司马懿本来就不想战,所以才假惺惺地向曹叡请战,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战胜我军,岂用千里而请战邪!”也许诸葛亮是对的,司马懿心里对诸葛亮的“怯”,使他不敢战。但一味不战,又怕手下将士笑他被诸葛亮吓破了胆。所以就违心地上了一个表,向曹叡请示,是战还是不战?如果他能战胜诸葛亮,他大可不必上这个表,他可摇旌旗于渭水畔,搅风云于五丈原,摧枯拉朽将诸葛亮的大营打得找不着北,岂不快哉!到那时将得胜战表派追风快马送往洛阳城里的皇帝曹叡,又岂不快哉!所以他上这个表,完全是一种“秀”,他压根儿就不想战,他的被“激怒”也是装的。他上表是讨皇帝的一句话,对部下有所交代,这可是皇帝不让我出战,不是我不出战,平日里嘁嘁喳喳,嘟嘟囔囔的人,这回全都把嘴巴给我闭上。我的战术就是“耗”,就是“拖”,看谁耗过谁,看谁拖过谁。
公允地说,当时曹叡与司马懿采取的防御方针,是怯中有勇,怯中有谋。有着强大的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的曹魏拖得起,但蕞尔小国蜀汉却拖不起。据《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载,刘禅时代,全蜀户二十八万,人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两千,吏四万人。人口兵源不及今日一富庶大县。诸葛亮此次北伐,已是起举国之兵。巴蜀之地再是天府之国,物产再丰饶,但是毕竟土地面积有限,又加之诸葛亮从魏太和元年(227)起,连年用兵,已是“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他的家底有限,他根本拖不起。拖不起的诸葛亮心急如焚,他日以继夜,与星月为伴,与山鬼为邻,在五丈原上谋划北伐大计。军粮又缺了,军衣又不够了,谁又触犯军纪了,他事事不放手,陷入本为吏职的琐务之中,他每日里一点一滴呕出的都是自己一腔忠臣之血。而司马懿呢,带着他足衣足食的大军,驻扎在渭水南岸,与诸葛亮坚定不移地大眼瞪小眼。他在等待中静观其变,在等待中寻找着事物发展的拐点。这拐点就是诸葛亮的过劳死。
两军对峙的时候,双方互有使者往来,诸葛亮的使者到司马懿军中,司马懿最关心的就是诸葛亮每天的饮食数量,作息时间表,工作量。从来不问军情。当使者告诉他:“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所啖食不至数升。”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一定是喜滋滋美滋滋,他的对手诸葛亮正在一支蜡烛两头烧,整日里既忙军国大事,也忙梨子上的雀斑一样的小事、琐事、烦心事、磨人事。被琐碎缠得密不透风的人,生命之火岂能燃烧得长久?诸葛亮死期在即了!
诸葛亮的死亡之路被司马懿看得清清楚楚。八月,千古一相诸葛亮怀着壮志未酬的万般惆怅,家国之事难舍的千缕情丝,殁于秋风飒飒之五丈原。
司马懿不战而胜。此次北伐损蜀汉之栋梁。蜀人之哀,如丧考妣。诸葛亮之死,很大程度上是“玉山自倒非人推”,他有太多的忠诚,太多的责任,太多的羁绊,太多的十字架。刘备死后,蜀汉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是被这些重担压死的。他死时年仅五十四岁,而大他两岁的司马懿,却又在政治舞台上兴风作浪,叱咤风云,身体倍儿棒地活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他为晋朝的开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一、宠臣相逼曹叡托孤
景初二年(238)正月,司马懿受诏带领四万大军远行辽东,剿平叛乱的公孙渊。八月,斩公孙渊及其党羽,男子十五以上皆杀之,辽东平。十二月在回军途中,明帝曹叡病重。当司马懿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国依剑涉辽水,扫清关东之际,洛阳城里辗转病榻的曹叡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正在焦灼万分地为曹魏江山、为未来的小皇帝、八岁的养子齐王曹芳(曹叡无子)安排计划着掌权之路。曹魏的运祚不长,和曹氏皇帝的寿命不长有绝大关系。曹丕活了四十岁,曹叡满打满算活了三十五岁,如果他们能像康熙、乾隆活得那么长,司马氏就没有机会在幼弱的皇帝和无能的太后面前下手。加之曹氏对自己的骨肉兄弟叔伯等血缘至亲,无比苛刻,像防贼一样地防他们(而真正的贼却觉得比亲爹还亲)。监视、压制、放逐、隔离、冷落……不许参与国事,不许互相交往,甚至打猎都不许超出自己的封地三十里。曹丕在世时毒死亲弟任城王曹彰,另一亲弟曹植也被他迫害得喘不过气来。曹叡做皇帝与其父亲一样,“不固维城之基”,宁让大权旁落在司马懿之流手里,也不会让曹植们有一点点机会,致使曹植在四十一岁时郁郁而亡。由于没有真正的有才能的宗室可以依靠,病榻上的曹叡安排起后事来,显得捉襟见肘。怎样才能让八岁的懵懂小儿曹芳坐稳他屁股底下的金交椅呢?对此他想得脑汁都要干枯了。多少次蒙蒙眬眬之中,他仿佛看到孤零零的曹芳无依无靠地坐在那把又高又硬、使人的屁股十二分不舒服摇摇欲坠的龙椅上,周围没有一个忠诚的护卫者、支撑者、保护者,有的是一双双对皇权觊觎的恶魔般的眼睛,在诡秘地闪动。
他要伸出他最后的臂膀,给孱弱的曹芳筑起一道保护的厚壁。于是他开始仔细思量自己百年后顾命大臣的人选。他首先想到了燕王曹宇。曹宇是曹操的儿子(非卞后所生),曹叡的叔父。曹叡早年失母,繁华喧嚣的宫廷表面下,掩藏的是一颗孤苦寂寞的心灵,少年时的曹叡就与曹宇感情弥深,二人常常同行同止。性情谦和敦厚的曹宇给了曹叡不少温暖与安慰。所以曹叡登基后,对曹宇“宠赐与诸王殊”,待遇是要高于诸王一个等级的。曹叡决定拜曹宇为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曹真之子)、屯骑校尉曹肇(曹休之子)、骁骑将军秦朗辅政,而没有考虑司马懿这个最终颠覆了曹魏基业的可怕人选。曹叡是位比较英明的君主,他对司马懿是倚重的,但在倚重的程度上与乃父曹丕是有区别的。太和六年(232)有一天曹叡卒临尚书门,与对大魏无限忠诚的尚书令陈矫有过一次对话。曹叡问陈矫:“司马公忠贞,可谓社稷之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