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芝日夜思念杜荷,可此时却不回府中,而是去探望她的舅舅。对此,茗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回公主,奴婢早已揣摩到公主有此意,一早便抽时间吩咐小厮把马车备好了。也早差人前往长孙府通传,说公主要去探望长姐。”茗儿又怕李泽芝担心,补充说道:“奴婢是瞒着晋王和小公主的。”
“好!”茗儿办事,李泽芝一向是放心的。说着便跳上马车,吩咐快走。
马车沿承天门街出朱雀门向东,很快就到了崇仁坊。
如今,正是艳阳高照。街上行人你来我往,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和前程奔忙着。大家一见到皇家的马车经过,不约而同地悄悄让开了道。过了这条街,再转两个弯,正对着的,便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府邸了。虽不奢华,却也自有一种显贵之气。大唐初立,当今主上崇尚简朴,因而朝臣们在日常起居方面都有所收敛,不敢过分放纵的自己的私欲。长孙无忌身为皇亲国戚,自然带头树立榜样。
然而,就在刚要转弯时,李泽芝突然喊道:“停!”小厮随即将马车稳稳停靠在路边。茗儿忙上前问道:“公主,何事?”
李泽芝道:“转去东宫。你另差人到舅舅府上,就说,驸马临时身体不适,我担忧的紧,是以今日不去了,还望舅舅和五姐多多海涵。”
茗儿脸一沉,颤声问道:“公主,是不是奴婢多事了?”
李泽芝赶紧握着茗儿的手,摇头道:“怎会!你我主仆多年,难道还有嫌隙不成?”
“那公主为何……公主不是一直担心……”茗儿依然不放心地问道。
李泽芝饶有深意地浅浅一笑,道:“我是一直担心,不过,不用去了。何必多此一举!”
茗儿虽然不明白李泽芝的话里话,但也不再追问,知道公主不是嫌她多事,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的。我赶时间呢!”李泽芝催促道。
“是!”茗儿笑着回过了神,马上吩咐小厮转头,赶去东宫。
返回路上,李泽芝不时地掀起轿帘,看着两旁的风景和人事,心里瞬间舒畅起来。忽然,她注意到,一位青衣少年腰间佩剑,剑柄末端垂着白色小穗。如今,他正在一间酒肆里浅酌低饮,似乎在为何事烦恼。李泽芝歪着头冥想着,问茗儿:“这人,我好像在哪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了。茗儿,你记着吗?”
茗儿看了一眼,喃喃地道:“士家子弟多了去了,公主怎么能见过呢?公主,您是不是记错了?”
“没有!我确信我见过!”李泽芝坚定地说。
“这样。。奴婢也确实没印象。要不奴婢下车问问?”
“算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以后再说吧。”李泽芝想,还是不要耽误时间的好。
“是。”茗儿应声答道。
马车继续前行,并未沿原路返回,而是由崇仁坊向北经朱雀街东第二街,过景风门、延禧门,从兴安门直入东宫。
此时,东宫内,李承乾正百无聊赖,日日笙歌燕舞,就是无心政事。前几日,几位朝臣接连向太子进谏,苦口婆心地劝说,希望太子稍稍收敛,怎奈总是无功而返。朝臣们从东宫出来的时候,都不禁摇头叹息,他们不明白,一直以来,太子都好好的,就这最近几年,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李承乾拿着酒杯,懒散地侧卧在榻上,似睡非睡地喝着、唱着、嚷着。忽然,一位近侍轻声捏脚地来到他跟前,说道:“郎君,城阳公主在外求见。”
“哦?泽芝来了?快请!”一听李泽芝来了,李承乾一扫刚才的颓废,忙命退去歌舞,将现场稍微收拾。但在李承乾的心里,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李泽芝在近侍的指引下来至殿门前,并吩咐茗儿等一干人在外等候。
谁知,李泽芝一进殿内,马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不禁用手掩鼻,紧皱眉头,随口道:“大哥什么时候爱上了这声色犬马?”
李承乾并不答话,却反问道:“你今日来,是教训大哥的吗?”
李泽芝一听便知气氛不对,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微微一笑,暗中理了理头绪,也不回答李承乾的话,反而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来:“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时疼的厉害,大哥你,就把自己手臂伸到我口中,让我咬着。。自始至终,大哥就没一次喊过疼、流过泪,也没叫过委屈,只说。。只说,怕我咬着舌头。。”说到最后,李泽芝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李承乾看着李泽芝——这个他一直疼爱的妹妹,心内五味杂陈,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当年来,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彼此之间随意玩闹。然而,越回味却越牵出几分惆怅和恼恨来。李承乾想了很久,他知道,李泽芝在等着他答话。
“那时的事,就不要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哥嘛!谁让我是你们的大哥呢!”终于,李承乾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哥,我。。”李泽芝刚要开口,却被李承乾摆手止住了。
李承乾道:“你不必说了。如果你今天没什么事的话。。”
“不,我有!”料到李承乾将要逐客,李泽芝赶紧抢着说道。李承乾望着李泽芝,接触到她坚定的目光,虽然他不想听,但是也没有再阻止。李泽芝见状,也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在殿内随意地来回踱着步,时而冥思,时而半幽怨地说道:“可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还有四哥,你们整天。。整天忙于政事,倒对我们这些弟妹不闻不问了。。”说完,李泽芝眼含泪光地望着李承乾。
李承乾心里一动,李泽芝的这些话无疑戳中了他的痛处。本来,照顾弟妹是他这个大哥应尽的职责,可这些年,他却一直忙自己的事,丝毫未曾顾及,他想,兕儿见了他,怕要生疏不少。虽然弟妹一直由父亲亲自照料,他不必多费心思,但毕竟确实是冷落了些。想到这,李承乾的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他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李泽芝面前,用衣袖将李泽芝眼角的泪光轻轻擦拭掉,柔声说道:“泽芝,好妹妹,大哥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你,莫要。。你要是这样的话,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如何自处呢?”
闻此,李泽芝却含泪带笑撒娇道:“嗯,好哇!这才是我的大哥嘛!哪像刚才,凶巴巴的!”
“你,你这个人。。哎!”李承乾哭笑不得,遂把语声加重拉长,“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那当然了。”李泽芝一点儿也没有否认,“大哥,其实你不用自责,也不用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照顾阿妹嘛,我是心甘情愿的,况且,还有阿耶和九哥呢。我也喜欢和她们一起玩呢!”
李承乾知道自己的心事又被李泽芝猜中了,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大哥,我想,要不,过些日子等四哥回来了,我们寻个空闲一起聚聚?就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我们都好久没在一起玩闹了!”
“不必了!”李泽芝原本是想借个机会联络一下感情,没想到,李承乾却突然勃然大怒,甩手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和老四同居一个屋檐下,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李泽芝依然不放弃,上前道:“大哥,你别生气嘛!要是四哥做了什么,你多担待一些嘛!回头,回头我也找四哥说说。毕竟,我们是一母同胞啊!”
“担待?你让我怎么担待!老四啊老四!一母同胞,我听着真是刺耳!”
“大哥,其实。。”
“好了!”李承乾打断了李泽芝的话,“泽芝,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老四了,如果你还当我是大哥的话。”
“可是,我们小时候,你们不是。。”
“难道你以为还能回到那时吗?”
李泽芝目光暗淡,一言不发。她一早就知道,她的大哥和四哥之间略有嫌隙,但从未料到已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以对。
李承乾想了一会儿,总觉得对李泽芝有所亏欠,不该用如此严厉的口气说话,转而柔声解释道:“大哥不是对你生气的,你不要见怪。”
“我知道。”李泽芝道。
李承乾连叹了几声,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榻沿边,手扶榻沿,侧身坐下。
李泽芝看着李承乾的背影,才忽然想起,在几年前,他的大哥——李承乾,由于骑马不慎以致身残,从此后便性情敏感起来,总觉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瞧不起自己。而父亲,一直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中,岂会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顿时,李泽芝心里生出些怜惜之情,不住地懊悔自己为何竟一直忽视了这件事,反不住地埋怨大哥,而从未想过大哥的苦恼。
李泽芝走到李承乾跟前,缓缓说道:“大哥,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父亲和朝臣们都认为,你是大唐江山最合格的继承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未曾转换过念头。所以,你也应该做些让他们刮目相看的事,而不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那样,不是让他们失望吗?”
李承乾似笑非笑地说道:“刮目相看?做什么事刮目相看?难道像老四一样,在洛阳为母亲修个像、建个碑,故意邀父宠吗?难道你不知道,老四不是因为思念母亲才修像建碑的吗?哼,父亲现在,谁对母亲有孝心他就宠谁!难道父亲不知道,表露于外的,不一定真实吗?”
“大哥,你何苦自寻苦吃!纵是心心相印,又岂能同心同步?你不说、不做,他人又怎能得知你所思所想?让金子蒙尘的,不是风沙,而是自己!若是那样能让父亲稍转心意,也未尝不可啊!”李泽芝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
“什么?!你竟然让我。。你知不知道,那是利用母亲啊!你知不知道,她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阿娘啊!”说到最后,李承乾浑身颤抖、语无伦次,竟站起来双手击榻,直到双手起了包。
李泽芝没有阻止,却希望,李承乾是击打在她身上。
“无论如何,我不会利用阿娘!”待情绪稳定后,李承乾坚定地说道。
“大哥,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十分想念阿娘。可是,你得想想现在的局势,还有你的前程!”
“就算什么都没了,我也不会利用阿娘!”
“也不是利用阿娘。我们不是都很想念阿娘嘛,聊表心意而已。”
“那也不行!一丝一毫也不能——利用!”
见李承乾始终不为所动,李泽芝怔在了那里。许久之后,李泽芝便转换了话题,试探地问道:“那,大哥你好好的专心处理政事,这总行吧?”
“政事?”李承乾眼光一闪,继而双手微颤,不停地拍打着自己不争气的腿,他感觉到,自己一会儿被阳光普照,一会儿又坠入万丈深渊,心想,他还是大唐的太子吗?他还能做大唐的太子吗?
李泽芝知道李承乾又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往事,轻声道:“大哥,泽芝只是希望你明白,人,唯有自重,他人才会重己。”片刻后,李泽芝又重复道:“让金子蒙尘的,不是风沙,而是自己!”
李承乾似乎在回味着李泽芝的话,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
许久之后,李泽芝施礼道:“大哥,泽芝今天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希望你能听到心里去。泽芝,就此拜别。”
李承乾依然没有回应,李泽芝等了一会儿,便自行离去。
李泽芝刚走出殿门,茗儿等便迎了上来,施礼道了一声“公主”后便簇拥着李泽芝朝外走去。
李泽芝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承乾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总觉得,父亲建立的大唐是亘古未有的一个盛世传奇,他日必定流芳百世,而作为大唐的天子,自然应为万民表率,自然不能,至少不能是像他这样的——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能顺利登基,那岂不是让天下臣民、让后世诸人耻笑大唐无人吗!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渺小,越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去争什么储君!他想,难怪四弟一直和他争,也难怪父亲那么宠着四弟。然而,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让位,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我才是大唐的太子,大唐未来的天子!”这个声音一直在暗中拽着他,无论如何也甩不开、扔不掉。可是同时,另一个声音,“你根本不配做大唐的储君,早就该让位了”,也一样在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团火,随时准备毁灭所有,包括他自己。
就在这时,大殿东墙微微颤抖,稍倾竟打开了一扇门,一位武士装扮的卫士从里面慢慢走出来。原来,李承乾在东宫暗中修了不少密室,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这位武士装扮的卫士就是纥干承基,他是李承乾豢养的武士之一。
纥干承基走到李承乾面前,双手抱拳,低头道:“殿下!”
纥干承基突然自行从密室里走出来,李承乾并不感到吃惊,只是冷冷地道:“我吩咐你的事,现办的如何?”
“回殿下,早已办妥。十名杀手皆身手一流,忠诚无比,随时可听候差遣!”
“嗯?怎么这么快?”李承乾不可思议道,神情中夹杂着一丝惊慌。
纥干承基小声试探问道:“殿下,您,后悔了?”
李承乾想了想,一咬牙,恨恨地道:“没有!我不会后悔!按原计划行事!”
“是。卑职失言,请殿下赎罪!”
李承乾委实不愿再让纥干承基留在这里,便摆手示意道:“你先退下吧。我要静一静。”
“是。”纥干承基原本还想再禀明一些事,孰料李承乾这么快就吩咐他退下,他也就不好再开口,但有一句话他还是不吐不快,“殿下,卑职只是觉得,城阳公主确实用心良苦,殿下还是三思的好!”
李承乾马上眼含杀气地望着他,始终不说一个字。可他越这样,却越让纥干承基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倒不如直接把纥干承基杀了来的痛快。纥干承基不敢再逗留片刻,急忙道:“卑职告退!”说完便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