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明确的是,经济的复苏使人们购买力明显回升,生产力低下又进一步使商品短缺,于是什么都显得供不应求,什么都缺。当时四川是中国水产品最少的省份之一,全国大概只有400多万吨的水产品总产量,而四川每年人均鱼的消费量不到一斤。刘汉元清楚地记得,1983年春节期间,成都市场上猪肉0.99元一斤,鲤鱼却卖到了12~13块一斤,可见人们对鱼的消费紧俏到何种地步。那时,一年之中什么时候吃过一条鱼、吃过一次鱼,人们都像过节一样记得清清楚楚,还把宰下的鱼尾贴在厨房墙上。
所有机关事业单位搞后勤的人,如果能够弄回些鱼来,每人分上一条,更是一件令单位上下无比高兴的大事。
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刘汉元第一次受到了某种刺激,他开始按捺不住了……在这之前,具体来说在两河口水库期间,工资之事后又发生了几件事,让年仅十七八岁的刘汉元一次次见证了人心之复杂险恶,不过他都平静地接受、平息了这些事。他还年轻,他需要的是不断进步,而不是在种种险恶的人事斗争中纠缠。更重要的是,刘汉元对当时农村渔业养殖现状和艰苦程度,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他深感人的渺小无助,但做大事又得从小事做起,他在自己的斗室里贴了一段那个年代有所追求的年轻人都喜欢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那个年代平静生活之下好青年的标准,就是严于律己,追求进步,获得领导和同事们的赞誉。
后来,他被抽调去乐山,做水资源的调查。
来到乐山之后,他住在水产学校的同学王尚文处,王尚文当时在乐山市水利电力局水产科当技术员、宣讲员。刘汉元与他同住便节省了0.8元一天的差旅补助。就这样,两个小年轻天天睡在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上,聊着天南海北,聊着未来、人生。这时的中国,改革开放,百废待举,一切都从头开始,社会变化的种种新趋势和社会对知识、技术的渴求,慢慢催生了两个年轻人心中的梦想……1982年春,刘汉元因工作出色又被借调到乐山水电局搞马边河渔业资源调查。他和另一人组成两人调查小组,任务是把川西重要河流马边河里的一切渔业资源调查清楚,形成科学数据和档案资料,以备将来发展之用。
“我们就沿着这条河一段一段地搞调查,常常吃住在野外河边。当时,马边河里有很多娃娃鱼,就是大鲵,我们研究娃娃鱼怎样繁殖、怎样孵化。从马边县、沐川县到犍为县,用了8个月时间,我们完成了整个马边河渔业资源及其繁殖的生物学调查,收集了马边河到清水溪这一带的野生鱼种,一屋子的鱼类标本,分门别类,标示拉丁文和中文名称,放到福尔马林里防腐保存。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在那条河里面搞这样的渔业资源调查。”
现在回忆起来,刘汉元还十分感慨,没想到对现在来说都意义重大的事,或者说现在要做下来都很难的事,当年竟然由他们两个小年轻做成了。不过现在那条河里还有多少鱼类没有消失,他早已无从知晓。
1983年年初,调查渔业资源的事忙完了,刘汉元又从乐山调回了眉山水电局,还是水产技术员,工作是常年走乡串户宣讲农业渔业技术。两河口水库就不用再回去了。
当时,社会变革的潮流已然形成,随着邓小平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讲话,四川也出台了政策,鼓励人们“争当万元户”。当年乐山就出现了5个养鱼的“万元户”,政府准备表彰。表彰之前,相关部门安排刘汉元和王尚文去实地审查一下,看一看是否真像上报材料中说的养了那么多鱼。
将信将疑地去了,一看,刘汉元和王尚文两人完全被震惊了,真正的万元户就在自己的眼前——不是别人弄虚作假,而是别人太成功!两个人吃惊极了。“关键是,那些万元户们,养鱼的技术远远不如我们,见了我们无一不虚心讨教学习。我们用技术帮助他们,一年下来他们纯利润超过万元。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手把手教会了他们,一个月收入才38.5元,干一年才几百块钱!差距太大了。想到这些,心里能平衡吗?”
而此时,一些先进国家1立方米水体养出上百公斤鱼的事实,也大大激发了刘汉元搞养鱼科研的好奇心和积极性。当时报纸上已经有登载,在德国和日本,有两种养鱼装置,自动化的程度非常高,有的可以达到1立方米水体每年500公斤到1吨的产量!日本在几个湖泊搞网箱养鱼,年产量也达到了每立方米二三百公斤。
刘汉元常常会郁闷地憧憬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那就是自己这么多年学习水产的理想境界和终极目标啊,自己有没有可能也做到?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刺激着他。加上万元户们的事例狠狠撩拨着刘汉元年轻躁动的神经。他的心里,一种模糊的动机、一个小小的梦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养鱼?”他问王尚文。
初次创业的艰难
当时,整个社会仍然对生意人嗤之以鼻。前人称“士农工商”,当时人称“工农兵学商”,不管古代现代,商人都位列三教九流最不入流的底层。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认为做生意是那些没公职、没单位、生活无依无靠的“体制外”被人瞧不起的人才干的“投机倒把”的违法之事。于是刘汉元决定靠乡下的父母来做这个事情,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挖口池塘来养鱼——自留地,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那可没人管得了。这样可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自己也可以以科研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参与而不受非议。
刘汉元说服了父母,一边准备和落实,一边继续干本职工作——向农民宣讲渔业技术。
1983年五一劳动节放假,王尚文骑着自行车去了刘汉元永寿镇的老家。刘汉元带着他去看了看自留地,此时刘汉元已经决定放弃挖池塘的想法,因为面积太小,养不了多少鱼,更重要的是没有流水,一潭死水含氧量低并可能很快大量繁殖藻类,鱼的生存生长会大受约束,气温高了甚至会死掉。
王尚文一看,确实不行。“还有没有水?”
刘汉元说:“门前不远处还有一条很大的水流,去看看吧。我想放网箱试试。”
时值黄昏,晚霞瑰丽,天色尚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烧稻草做饭和稻田泥土味混合的乡村气息,那是四川乡下特有的一种美妙宁静的气息。两人急忙赶去一看,眼前出现了一条十四五米宽奔流不息的小河,这就是日后闻名遐迩的蟆颐堰,岷江的支流,永寿镇永光电站的尾水渠。两个专业与水打交道的人凭目测,就知水深不到1.5米,这倒是不错。但是水流速度太快,每秒1~1.5米之间,一看就知道鱼待不住。放网箱进去呢?两人一讨论,还是觉得不行,网孔进出水流速度太快,对箱体和里面的鱼冲击太大。
两人的心凉了一大截。看来还是不行。
正在两人心情郁闷、一筹莫展之时,只见水渠对岸草丛里,有一块一两米长、四五十厘米高的白晃晃的条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筑坝拦水的技术来,商量说:“要不把石头推到水里把水挡一下,看看能不能形成缓流区?”两人忙绕过一座小桥到了对岸,来到石头边,心急的刘汉元挽了袖子卷起裤脚就跳下去搬石头。两人合力把石头竖起来,正对着河面轰一声推倒下去,一瞬间,两人立即欢呼跳跃起来!
在石头后面,形成了一条一两米长的缓流区!
刘汉元激动不已:“只要弄他几大竹篓石头并排着立到水里,挡一下,后面形成大型缓流区,不就可以放网箱养鱼了吗?!”
“而且流水含氧量高。”王尚文也激动不已。
含氧量高是除饵料充足之外,对鱼的快速生长和形成高产最为重要的条件。
——仿佛上天有意在这儿留了一块石头。就是这灵机一动,一个微乎其微的搬石头的动作,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从此改写了中国水产养殖业的进程,行业历史在这儿机缘巧合地拐了一个小而巨大的弯,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但是依然有一个问题,当时网箱养鱼用的都是尼龙纤维网,这种网很容易被老鼠、螃蟹、水蛇之类的动物咬坏,养殖效果会大打折扣。这怎么办?
说来也巧,有一天,刘汉元来到眉山崇礼镇给农民们讲渔业养殖技术,突然看到区公所一道用钢板做材料的大门上,有许多菱形的孔。他顿时若有所悟,问守门的老大爷:“这门做了多少年了?”老人回答:“七八年了,日晒雨淋,没有坏过。”哈!刘汉元想,这个东西不正好可以拿来做网箱吗?安装在河里,可进水出水,老鼠、螃蟹也咬不坏。这样鱼跑不出去,只要饵料够,不就能高产了吗?
网箱的问题终于解决,刘汉元打算开始干了。
想法确定,准备动工。但还得有资金,钱从何而来?买钢材、水泥等算下来,大概要花500元钱。
20世纪80年代初,500元是许多城里人整整一年的收入,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村人家,更是难以筹到这笔巨款。家里没钱,刘汉元就想通过村里签字、镇上盖章,然后找信用社贷款。然而当时在池塘里每立方米养出0.5公斤鱼来已属不易,你一个毛头小子,要贷款500元去那条水流速度超快的尾水渠里养鱼?镇上领导看完报告将纸一扔,一盆凉水泼来:“河沟里养鱼?妄想吃汤圆!”刘汉元备受打击。
但是他的创业激情并没有被浇灭,正如西方人说:“直接的行动即使不能奏效,也富有健康的朝气。”前思后想,他找到眉山县水电局自己单位的领导,提交了利用流水养鱼的科研方案。领导对这种大胆试验表示支持。于是刘汉元提出申请500元的科研经费,后来这笔款项申请被报到了乐山地区水电局,地区水电局签字后拨钱要通过财政局,刘汉元往乐山财政局跑了好几趟,各个部门反复研究,也没人敢签字。当时,500元真不是个小数目啊,在财政局眼里,什么渠道金属网箱式流水养鱼?
乱七八糟的,天方夜谭,高风险,高投入,钱一投下去,完全是打水漂。
刘汉元的努力最后还是落了空。
数月上下奔走未果,年轻的刘汉元备受煎熬。
作为一个科研项目,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专家不看好刘汉元的试验方案,说别瞎折腾了,别把自己套进去。备受打击的刘汉元心里非常复杂,做还是不做?他夜夜辗转反侧,几乎动摇放弃。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年底枯水期快到了,永光电站一年一度的关水检修期也快到了,钱还没着落。刘汉元越发着急了,整天忧心忡忡。
他必须在这之前把钱凑齐,然后趁冬天上游关闸停水之际,抓紧时间把网箱建起来。就在几乎走投无路之时,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老父亲向儿子出了个主意:“要不,把家里还没有长肥的架子猪卖了吧,先把网箱建起来再说。”卖猪?那可是家里唯一值钱的财产啊。为了将这两头猪养肥,大姐从永寿一路割猪草割到彭山县,把猪当宝贝一样供着,还没长肥怎么能轻易就卖了呢?刘汉元心里十分矛盾,最初没同意,但几经奔波仍然未果,两手空空的刘汉元只好回家一脸难过地对父亲说:“卖吧。”
一对架子猪加一些菜秧卖了,凑够500元钱。父亲一分不留全部交到刘汉元手上,颤抖着声音语重心长地说:“娃儿哪,再要钱,家里可就没得啥子东西可以卖了。”“知子莫如父”,父亲相信儿子,他愿意把全家的希望都押在儿子身上。刘汉元默默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钱好歹是凑够了。1983年11月,刘汉元从邻近一个生产变压器的电站花200多元买来一些废弃的钢管,一节一节焊接起来。他白天在水电局上班,晚上回家做网箱,半个多月后,一只长15.4米,底部宽3.8米,顶部宽5.6米,顶部面积近64平方米的金属网箱制作成功,覆上网,用水泥固定在了蟆颐堰中。
1984年3月,春暖花开,鱼儿生长的季节到了。第一批185公斤约3800尾鲤鱼苗投放到了网箱中,试验正式开始。
最平凡的努力也能成为传奇
进入1984年,逐渐鲜亮的大变革色彩在这个国家的气息里涌动,越来越多的人心被扬到了空中,刘汉元年轻的身体里也躁动着主宰自己命运的激情。
这一年,苏宁电器董事长张近东刚大学毕业,21岁,在南京鼓楼区区属国企豪威公司谋得一份文员工作,月薪55.7元。这一年,柳传志创办了联想(现联想控股有限公司),张瑞敏进了那家濒临倒闭的工厂,王石在深圳当“倒爷”倒玉米刚赚了300万元。这一年年初,邓小平第一次视察1983年,刘汉元创业之初的养鱼网箱南方,先去了深圳,然后又去了珠海。有一天王石骑自行车经过深圳国贸大厦,看见楼下大量的警车、警察,和激动躁动的人群,一打听,原来是邓小平正在大厦顶层俯瞰整个深圳。王石后来回忆说:“我好像感到干大事的时候到了。”
这一年,中国经济开始加快增长,投资和消费需求也随之增长。而1984年政府推出的两项改革措施在经济的旺火上又添了一勺油——扩大银行的贷款自主权和企业发工资、奖金的自主权。信贷需求的扩张使得1984年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达到了15.2%。
这一年,中国粮食产量空前地达到4073.1亿公斤,在人口比1977年增长近1亿的情况下,人均粮食产量仍比1977年增加92公斤,达到390公斤。加上这一年各行各业涨工资,人人笑逐颜开,不再饥饿的人民开始追求生活质量,对鱼和肉的需求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