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晋承的再度出现,是在五日之后。
杭晋承走到门口时,见沈誉宁与小梅挨着依旧在熟睡,沈誉宁的发丝早已散开,落在腮帮上,添了几分俏皮,因而杭晋承多瞧了几眼,随即,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王爷,要不要我们去叫醒……王妃?”杭晋承的贴身侍卫展风见杭晋承站在门口迟迟不进,便凑近,小声试问。
杭晋承忙摆手,怕展风将沈誉宁吵醒。可当所有人噤声,周遭一片静寂,唯能听到院子里秋蝉的声响时,杭晋承有些自嘲地一笑,大踏步走入房子,右手握了个空心拳放在嘴下干咳了几声。
沈誉宁立即睁开惺忪的双眼,斜着身子眯着眼朝杭晋承望去,背衬着阳光,眼前有些模糊,沈誉宁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只能眯缝着眼睛慢慢适应这光亮,等看清眼前人是杭晋承时,头慌忙低下,眼睛轻瞟,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
杭晋承的神色早已严肃,话音也是冰凉:“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么待会儿随我去将军府,好好祭拜一下你爹娘,记住,皇兄也会亲自前往!”
“你会那么好心?让我祭拜我爹娘?”沈誉宁缓缓抬头,仿佛看透杭晋承内心般一笑,“我不去!”
那一笑,使得杭晋承不由得一退,陌生的感觉弥漫,他带着狐疑蹲下身,与沈誉宁齐平,仿佛这样能将她看得更透彻一些:“你究竟还是不是沈如锦?你似乎……变了。”
杭晋承这句话让沈誉宁心头“咯噔”一跳,慌忙避开杭晋承的目光,故意侧了脸回答:“我不是沈如锦还会是谁?只是你害死了我的爹娘,还指望我跟以前一样?”
听罢这句话,杭晋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尘土,点点头:“好,那日是你父亲入土的日子,你确定不去?也许你觉得你父亲一个人走了有些寂寞,你是想让你沈府余下众人也下去陪陪你父亲?”
杭晋承仿若寻常谈天,但话中的威胁意味尽显,沈誉宁往前一侧,想站起,可最终整个身子趴在了杭晋承身前,狼狈不堪,她也顾不上,就昂着头看着杭晋承,带着恨说:“好,我去,他是我父亲,我当然该去好好祭奠他一下!”
杭晋承满意地点点头,脑袋朝着沈誉宁一偏,立即有人会意,替她和小梅解开绳子。杭晋承将袍子往身上拢了拢,又咳了几声,缓缓道:“你立即回房间准备,待会儿,我会亲自来接你!”
沈誉宁咽下那口气,揉着已被绑得有些麻木的臂肩,一言不发,用力推开挡在前面的那些侍卫,往外走去。
小梅带着沈誉宁回到了房间,便帮她梳妆,两人皆是沉默。
“咦,小姐,你耳朵后面什么时候有了胎记,耳间的耳洞怎么也不见了呢?”直到小梅想替她戴上耳坠,可看了好半天竟是找不到,才先开口询问。
“是吗?”沈誉宁忙对镜去瞧,再瞧小梅耳上的坠子,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胎记什么的还好解释,可她自小女扮男装,所以根本不曾有耳洞,现在该怎么办,她却犯难了。
恰是这时,门被无礼地推开,杭晋承不曾打招呼,径直就进来道:“准备好了吗?该走了!”
沈誉宁慌忙站起,双手背着扶住桌子,结结巴巴道:“快……快了!”
杭晋承见沈誉宁装扮得都已妥当,点点头,刚想张口,却见小梅拿着坠子面露难色。他一下盯着沈誉宁,眉头慢慢皱起,走得离沈誉宁越来越近……沈誉宁抬起眼睑,恰见到杭晋承的目光锁住了她的耳垂,步步紧逼。
沈誉宁连连后退,可很快身子碰到了梳妆桌,无路可退,她微微摇着头:不行,她不能被杭晋承识破身份,至少现在不行。
杭晋承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房中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凝结……
就在这时,她开口道:“等下,马上就准备好。”
说罢,她假装镇定地转身,随意挑了个素雅的耳坠,用尽气力硬生生把它从自己的耳垂上穿了过去。
“你耳朵上流血了。”杭晋承敛去了怀疑,却又慢悠悠提醒道。
沈誉宁挤出笑容,点点头道:“没事……”
沈誉宁被带上了马车,回到了那个于她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依旧是红瓦高墙,依旧是绿树青苔……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在众人面前的杭晋承,显得那样弱不禁风,他的手轻轻地靠在誉宁身上,仿佛要借助她的气力才能站立端正,可实际上,他是那样禁锢住誉宁,对她耳语威胁道:“今日,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一切按我说的去做!”
誉宁不由得晃了晃神,想到一路上那些百姓的流言蜚语。
“没想到呀,那个镇国将军,表面倒是一副正派模样,却尽干些残害忠良、滥杀无辜之事啊!”
“皇上仁慈,只斩首了将军一个人示众,依我看,得满门抄斩!”
“对啊,据说看在将军曾为国立功的分上,皇上今日还去祭拜呢。不过也有传闻说皇上是去追寻那个沈少将军了,斩草要除根啊!”
“那也要靠五王爷洞悉秋毫,才能将他绳之以法!”
“对了,你们说那个病秧子少爷会躲去哪儿呢,今日是将军死祭,不知道会不会出现?”
“呵呵,皇城有二痨,五爷与沈少!这下可好,这两个病秧子可成了生死仇人了!”
…………
她阻止了自己胡思乱想,对杭晋承更是心生厌恶,想随即手刃这个杀父仇人,可她望了一眼沈家余下众人,最终只好答应道:“好!”
就这时皇上到了,他有着与杭晋承相似的容貌,只是颧骨更高些,眉毛更为浓密,王者风范更盛。他目光轻扫,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他满意地点头,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沈誉宁身上。
皇上走了过来,眼光不再离开沈誉宁半分,却是对着杭晋承说道:“五弟啊,这可是弟妹?”
“正是,咳咳咳……”
“可前几日,怎听闻恭王妃染疾归天了呢?”
“不过是传闻罢了……咳咳咳……”
“嗯,对了,朕记得五弟你的王妃是沈将军的独生爱女吧?”
此言一出,周遭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便是沈誉宁,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皇上话中的不善。
她紧紧抿着嘴,低下头压住心中怒气不发一言,可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五王爷轻轻笑了一声,淡淡回答道:“皇兄,臣弟的王妃与沈府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我的王妃,只与我有关系!”
言语轻,可落入沈誉宁的心底却是涟漪阵阵,不免侧身仰头去望他,可杭晋承脸上依旧只是带着祥和的笑容,恭敬地看着皇上。
“是吗?”可皇上话中却是充满了不信,一抹冷笑浮上面庞,仿佛等着杭晋承的证明。
杭晋承深深吸过一口气,猛地从最近的护卫身边抽出一把利刃,众人皆备之时,皇上只是随意摇了摇手。
冰凉的刀柄被递到了沈誉宁的手心,她讶异地看着杭晋承,却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却是冷漠地说:“去吧,把沈奎山的牌位给劈了!”
“你说什么?你疯了!”任是沈誉宁再能压住自己的怒气,在听到此言语的那一刻,她还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不顾那样多人,那样大喊道。
可她换来的答案却是杭晋承的一阵猛咳和倒向她的身体,他似乎撑在沈誉宁的身上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可却借了这样一个机会,细声对她道:“如果你想死,如果你想你们沈家的人死,你就不必再听我的任何话!”
沈誉宁一震,就那样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那已掉落于地的利刃,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朝着灵堂一步一步地挪去。路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她走得是那样的难,却又那样的快……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却如看着一场好戏。她清楚地知道,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有着杭晋承,有着皇上,有着她的仇人……可她不能报仇,只能那样步步逼近父亲的灵位,抬眼,她似乎能看到父亲飒爽的身姿和慈祥的笑意……她救不了他,便是连个祭拜也不成,手中的刀散发出寒光,几乎要吞噬自己……她终究来到了父亲的灵位之前,眼泪逆流成恨,手颤颤巍巍而出……“啪!”灵位断成两半,落在地上,落在她的心头。她的腿一软,那样直直跌倒于地,耳畔却是传来皇上和杭晋承的笑声。
那恨意,缠绕过了她一整颗心脏,勒得她不能呼吸。
可是她不能去恨,她笑脸相迎,靠在了杭晋承的臂弯,只是目光涣散,内心只余恨。
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杭晋承先下了马车,眼睛扫过那些看着自己的下人,迟疑了一下,对着正准备下车的沈誉宁伸手,沈誉宁有些吃惊,看了看杭晋承,见他眼色朝一旁一瞥,心下明白了几分,她一手搭在杭晋承的手臂上,而另一只手早已握成拳,猛然跳下车,就此拿开手,踉跄了几步才停稳。
杭晋承只当自己不曾看见,折身自己走在前面,而沈誉宁慢慢跟随而上。杭晋承的影子在沈誉宁的面前一晃一晃的,她的双眼皆是仇恨,走到僻静处,沈誉宁快速地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藏在手心,簪子尖锐那头对着杭晋承,她抓着簪子的手越握越紧,掌心密密麻麻全是汗,但侍卫始终紧跟于后,她找不到半点儿机会。
夜色中,杭晋承绕了极远,最终停在了之前关押沈誉宁的那座木屋之前。沈誉宁没想到竟然到了,见杭晋承已经转过身面对自己,慌忙将手心的簪子往衣袖之中藏匿。杭晋承眼光一扫,将一切落在眼中,不动声色,只是冷笑道:“你现在肯定是恨我入骨吧?”
“怎么会?”沈誉宁一字一字地回答杭晋承,兀自点了点头,“但如果你晚上想睡得安稳的话,还是将我关起来,这样你就会比较放心。”
杭晋承有些无奈地摇头,再看沈誉宁时竟带了些愧疚,但那些愧疚隐匿在黑暗之中,根本让人看不真切,他站在门口思索着还要说什么,迟迟没有催促将沈誉宁关进去。
“王爷,夜深了,你身子不好,该回去休息了。”杭晋承的贴身侍卫展风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弓着腰催促,却已是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杭晋承并没有动怒,反而配合地咳嗽了几声,就朝外走去,几步之后,他突然转身,恰看见沈誉宁也正要往屋里走去,他顿了顿,还是开口:“如锦,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是迫不得已。人,不能只生活在仇恨之中,如锦,难道你现在的心里,只让仇恨占据了吗?”
杭晋承的话落入沈誉宁的心头,激荡起一阵涟漪。表面上,她依旧神色平静,待得杭晋承话语刚说完,就跨步进了屋子,与一直被关在屋里的小梅相会。
屋中没有点灯,当屋门的大锁被“咔嚓”锁上之后,屋中顿时便漆黑一片,但沈誉宁待了会儿,便适应了,透过窗户,柔柔的月色铺洒而下,更显静谧,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竹叶厮磨的声响。她不由得想起杭晋承离开时候的那句话,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去沉思:难道我的心里,只剩仇恨了吗?
虽然她自幼女扮男装,却也有过爱。沈誉宁的身躯微微前倾,闭上眼仿佛沐浴着月光,思绪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的竹林,一般无二的景致,她抚琴自娱,却是有人笛声相和。她面纱遮容,他斗笠掩面,谁皆不曾识得谁,可却如故友相逢,曲曲缠绵。
她活了十八年,便以男子的身份存在了十八年,于儿女之情看淡,若说动情,那个不曾谋面之人却是她此生最为眷恋之人。她曾想过,若能再相逢,她定会不顾一切去追寻他的真面目,与他相伴……可现在……
她的心里只剩下仇恨了吗?她的生命里只剩仇恨了吗?
沈誉宁不由得苦笑,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而杭晋承,便是在说罢那番话转身的刹那,见杭晋致站在远处,带着怜惜的神情与他相望。
杭晋承挥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他疾步而前,可真与杭晋致近了,脚步却又放缓:“这么晚了,你不回你的王府,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来可怜可怜我的五哥!”杭晋致笑着说道,顺手将自己的手搭在杭晋承的肩膀上,“走,咱们喝酒去。”
“本王有什么好可怜的?”杭晋承也笑,却是推开了杭晋致的手,边点头边往前走,“咱们兄弟两个好久没有在一起喝一杯了,那今晚,咱们就不醉不归!”
“还说不用我可怜,若你心情大好,岂会和我一醉方休?五哥啊五哥,跟你六弟你还嘴硬?”杭晋致不满杭晋承将自己推开,也不顾忌,大声叫嚷着跟上杭晋承的脚步。
杭晋承的脚步就在这时停下,转身直直盯着杭晋致,杭晋致慌忙摇着双手讨饶:“行了,五哥,不过说说玩笑,咱们什么事都不为,只喝酒,只喝酒!”
听杭晋致这样说,杭晋承方才满意地边笑边点头:“你今儿个来你五哥这儿就是来对了,王府新来了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正好让你尝尝!”
…………
两人说笑着往前,最后挑了离厨房近的临湘榭作为喝酒的好处所。
因是杭晋承突然要酒菜,菜一时未能上全,不过几碟冷盘,酒却已经温热了先送了过来。
几杯酒下肚,两人的脸皆红,互望对方,不由得哈哈大笑,话也多了起来。
“老六啊,你老实告诉你五哥,我是不是很可怜?”杭晋承伸手阻了杭晋致正要送入口中的杯酒,目光中带了一种胁迫的意味。
因喝了酒,杭晋致的气势也大了,哈哈几声大笑,站起拍着桌子说道:“要我看,一切都是你五哥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杭晋承指着自己,反问过后,也大声笑起,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随即重重跌坐在了椅子上。
杭晋致并没醉,所以瞧了杭晋承一眼,声调低了下去,抓住杭晋承的一只手,衷心而道:“五哥,你就听我一声劝,把那个沈如锦杀了,你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像她那样爱慕虚荣,一心想把恭王妃位置坐稳的女人,你又心软什么呢?”
“爱慕虚荣?”杭晋承重复了一句,正了正身子,看着杭晋致,思索着对他摇了摇头,“是,我是不爱她,可她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的女人,她似乎……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