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长风荡去浮云,碧空如洗,阳光透过浓密的松枝泻下万点金星。山道蜿蜒,时缓时急,二人背着伽罗连换了三次手,那座高高在上的小庙却像永远都走不到似的。
土门又数了一百多级台阶,找了片浓荫放下肩头的女人,大手用力扇着凉风,气喘嘘嘘地说道,“路程过半,歇不得。憋着这口气再使把力气就上去了。”
高洋歪头仰望着浓荫遮蔽的小庙,扬手在眼前搭起阳棚,小声嘟囔,“那上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东西。”
“什么?”伽罗轻抬长睫,忍不住好奇。
“小和尚都说了,那是座废弃的殿宇。”土门左右转动僵硬的腰身,嫌恶地白了高洋一眼。
高洋无心争执长短,转向伽罗答话道,“祥瑞。”
“神仙?”伽罗微微支起虚弱的身子,随口猜测。
“他说你就信?”土门以为这姓高的若不是说疯话,就是故意装神弄鬼;而那女人就像吃了迷药,偏偏连这种鬼话都肯相信。
“我信,他从不会乱说话。”眼神十二分地笃定。
“呃……”土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样还不算胡说八道么?
“你不了解,他是那种说每一句话都很谨慎的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他说的不是笑话,可是常常被人当作笑话听。”视线聚焦于高洋的后脑,却分明看到他微闭的眸和紧皱的眉心。
土门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在女人的面子上耐着性子多问一句,“好吧,那就说说,你怎么知道上面有什么?”
高洋迟疑了片刻,释然吐出两个字,“望气。”山川形势最重蓄气、藏风、得水。此处林木苍翠,饱藏旺气生气,荫下清凉却不幽暗,脉脉紫气缠绵于青山之间。
“啊?”伽罗与土门面面相觑,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
“嘿嘿,”颊边浮起一对酒窝,转身坏笑道,“我不过胡扯几句,单为多喘口气,一口气爬到山顶,还不把人累死?”说着话人已来到伽罗面前,揉着酸痛的双腿说道,“这下歇够了,继续。你可抱紧了,我备不住脚下打滑,咱俩都得没命。”
伽罗略显吃力地爬上肩头,恍惚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随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他每登上一个台阶都会轻微的晃动一下,忍不住贴上耳根问道,“哪里不对劲?快把我放下。”
笑容云淡风轻,将嗓音压得极低,“我这双脚可是打断了又接上的,”回想起东柏堂那暗无天日的地牢还是心有余悸,“尽管用了最好的药,总归不如娘胎里带来的。还有这只手……虽无大碍,要彻底恢复尚需时日。”
“快把我放下。”怪自己太粗心,只顾着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么多。难怪他一开始并不情愿,又说“豁出去”那样的怪话。
“老实点儿!你是怕我这活罪遭得还不够,非要滚下去摔死你才甘心?”脚踝像要再次断裂似的,咬紧牙关继续向上攀登。
“可是……”忍不住心疼,泪光盘旋在眼圈里。
“可是什么?再换两轮就上去了。不然怎么办?把你撂在半山腰喂狼?”不着调的戏谑。
伽罗哽咽了几声,终于憋出一句囫囵话,“呆子!叫我怎么说你好?明知道遭罪,偏要逞强!”
“还不都是因为你。”若有前生业债,他一定欠了她几条命,此生遭遇的所有伤痛,几乎都是拜她所赐。他也想要逃,何故逃不脱?就像一只困在纱灯里的飞蛾……
一夜东风卷去了邺城的热闹与繁荣,家家关门闭户,除了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兵,只剩下街巷里恣行无忌的天籁。
一名身量相当的死士换上了华丽的锦袍,跟随华山王和几位抱着必死之心的老臣先一步出了藏身的小院,意欲引开巡城的官兵。
“陛下,咱们也得走了。”为了减小目标,伴在天子身边的只剩下荀济以及华山王的两名近卫。
元善见整理了一下不大合身的布衣,扎紧草鞋,又将随身带出来的一把匕首藏进袖筒。不求防身,只想在受困被俘时用来自尽。帝王有帝王的死法,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资格了结他的性命。
巷外一片混乱,脚步纷杂,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呐喊……四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小院,探头探脑地望向巷口,打量蜂拥而去的追兵走远了,朝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在幽暗的小巷里逆风狂奔,无数次敲开百姓的家门穿堂而过。黎民百姓是这般的善良与淳朴,他有什么理由辜负他们,放弃他们?
“陛下,那里——对面就是那个金铺。”荀济侧身隐蔽在巷口,指了指街市对过贴着封条的门户。
一名近卫轻声接话道,“得设法绕到背后,从窗户跳进去。”
“我去引开巷口的那些家伙。”另一名近卫“哗”的拔出刀,转身冲进相连的窄巷,眨眼功夫就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现了身……
元善见趁机冲过空荡荡的大街。落脚的一刹那,看见嗜血的长枪,看见人头滚落,看见血肉横飞……
被谁人推搡着,踩着谁人的脊背翻进了窗子,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呼地喘着粗气。
荀济在慌乱间滚落了帽子,斑白的鬓发胡须在窗口飘来荡去,吃力地攀着窗框,终于摆出个合适的姿势,短小的身子“砰”地一声落了地。“天佑吾皇,总算是平安无事。”唏嘘间,见垫后的近卫也从窗外翻了进来,窃声吩咐道,“快去找找那密道的入口。”
元善见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眼下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苟且于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逃出了皇宫的他,往后又能做什么呢?
什么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人呢?
人在哪里?
明知君父身陷危境,千秋门外竟无一支兵马接应。这就是“气数”;如“她”所说:气数尽了。
没有高澄,还有张澄、李澄、孙澄。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一名戏子,居然连累了那么多人……
山路上传来隐隐花香,如此的甜美,如此的熟悉,就像女人身上的味道。高洋拖着踉跄的脚步,看着土门把伽罗驮上了小庙前平整的空地。林间忽然响起一声鹤唳,两只白鹤自松间腾空而起,直上青云。
伽罗眺望着乘风远去的一双仙鸟良久出神,突然喃喃自语,“我赌输了……”泪珠止不住的落下来,紧咬着下唇,隐忍着梗在喉间的抽泣。
高洋当风而立,举目翘望京城,掩不住内心的失望。侧目扫过土门,善意地挖苦道,“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个疤,要么回你的于都金山,要么就豁出命赌一把。”
土门舒展淡淡地愁容,转身指着不远处的小庙,“进去看看,你说的祥瑞在哪儿?”
挑眉示意对方自便,方才注意到独自落泪的伽罗,“怎么了?”箭步上前,捧起颤抖的双肩。
“没……没怎么……”慌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望了他许久,扬手抚过他的后脑。
高洋的心猛跳了几拍,那份久违的悸动像是突然间又回来了。疼惜的爱抚,深情的注视,她那饱含热泪的眸子里闪动着他欲罢不能的渴望。“怎么哭了呢?”笨拙地替她擦拭着泪水。
托着他的后脑,使他直视她的眼睛,“说了没怎么,只是忽然发觉——你长大了。”话一出口,泪又决堤。
放任自己扑进她的下怀,像只委屈的幼兽嗷嗷的啜泣,嘴里撒娇似的喊着娘亲,像个尚未断乳的孩儿受了天大的委屈……
土门在潮湿发霉的破庙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出来的时候碰巧将着“感天动地”的一幕撞在眼里。“你们在干嘛?”一脸惊诧,俊朗的五官皱巴在一起。
伽罗搂着失控的“孩儿”微微转回身,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土门郁闷地深呼吸,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开,蹲在女人身边耐着性子问到,“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高洋任性地贴在轻柔起伏的小腹上,抹了把眼泪,厌烦地抱怨道,“我撒癔症的时候,你能不能躲远点,别说话!趁着月黑风高进城才不会被人认出你们。时候还早呢,你急什么?”
“恬不知耻!”土门狠狠白了他一眼,看不得那副轻佻的样子,幻想着冲上去把他掐死,“你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我要是有你说的那个东西,八成活不到现在。”在众人的嘲讽声中长大,他从不怨恨。有人强占了他的女人,他亦若无其事。懂得羞耻的人要么弑逆,要么自裁,怎么能没心没肺地活到今日?
伽罗见土门又要争辩,赶忙叉开话头,“好了,你看到什么祥瑞了么?”
“狗p!”一边大骂,一边提起高洋的衣领将人丢出了老远,“除了一尊烂泥胎就是蜈蚣蜘蛛,哪来的什么神迹?”
伽罗不以为然,“也许飞走的那对仙鹤就是祥瑞呢。”人所看到的总是他所相信的东西。因为相信爱,所以看见了爱;因为相信神,所以看见了神。
高洋拍了拍身上的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想坏了我的好心情,懒得同你计较。”转动缠着纱布的伤手,确定无碍才接着说道,“你一拍脑门就嚷嚷着将人背上来。好,我随了你。这眼看到了晌午,没吃没喝的,大伙就蹲在山顶上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