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吩咐厨下提前预备晚饭。日头还挂在树梢兰京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小使进来催了几回,传话说齐王已经发了火,若下一刻再见不到饭菜,厨房里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元玉仪坐在食案上摇晃着玉足,眼看着高澄放下狠话,扯住宽大的衣袖劝说道,“吃了那么些点心,早就不饿了。大王何等尊贵的人儿,何苦同厨子们一般见识?迟个把时辰打几板子就是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群废物,没一个中用的!迟早有一天,孤把他们一个个全宰了!”高澄余怒未消,砰砰地拍着桌子。
忽听门外有人来报,“启禀大王,千秋门守卫听到怪异响动,恳请大王视下。”
低眉沉思片刻,扬声吩咐道,“叫人在前厅候着。来人呐,更衣。”走向珠帘背后,一边穿戴一边嘱咐道,“饭来了你自管吃,孤怕是要耽搁一会儿。”
“大王何时回来?”隐约听到“千秋门”,疑心宫里出了要紧事。一连几天军报都撂着不看,就单单在意此事?
“快则一刻,慢则几个时辰。你不必拘束,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使唤奴婢,敢不听命,看本王扒了她的皮!”
高澄走后不久,摆好饭菜的厨奴便一字跪在寝殿外恭请齐王用饭。守门的婢女推开殿门,重复齐王临行前的嘱咐,提醒下人们仔细服侍姑娘,切不可有半点马虎。
其余几名侍女忙着伺候梳妆,折腾了半个时辰,元玉仪终于换上早已预备好的新装,由两名婢女搀扶着跨出殿门。
“请姑娘偏厅用饭。”讲话的男子样貌出众,气度不凡,除了一身装扮,怎么看都不像个厨子。再端详,又觉得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面似的。
“你是哪里人?”元玉仪示意厨子们起身,忍不住对这男子的好奇。
“梁人,”兰京顺着眼,目光只到金丝盘绣的裙摆,“乃是戴罪于齐王帐下的一名战俘。”
点了点头,欣然展开笑颜,“不知怎么,竟觉得你是洛阳人,没来由的,你说怪不怪?”
侧颜的轮廓微微抽畜了一下,幸而在场的人并没有注意。鼓足勇气仰望女人的脸——
一张胡女脸……
怔了片刻,恍然想到了什么,陪笑道,“我猜姑娘家在洛阳,看见我大概叫姑娘想起了某一位故人。”跟在女人身后进了饭厅,恭敬地招呼道,“姑娘请入座。”
元玉仪幽幽叹了口气,双眼微微有些迷离,“哪里来的故人,离开洛阳时我还不记事呢。爹娘的模样我都不记得,也不知我是怎么到了邺城……”
龙涎袅袅,月色昏暗,含光殿里照旧歌舞升平。
七八条黑影鬼鬼祟祟地穿过亭台楼榭,几番避过列队巡视的卫兵,飞也似的冲进了御花园。
“快!”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一挥手,跟在后面的几个相继越过花木直奔不远处的假山。
“走这里……小心……”护卫右翼的黑衣人搀扶着当中的男子穿过一道山洞,慌慌张张地登上了阶梯。
“还有多远?”男子不安的问,惟恐哪里藏着一双眼睛。
“就在前面!”下了台阶,又连着一个山洞,“这里——快!”三人协力挪开一块大石,幽深的洞口赫然露了出来。几名黑衣人先后保护着男子进入密道,尾随的一个并未进入,凭着一身蛮力封闭了洞口。
火烛亮起,众人纷纷扯下掩面的黑布,环视昏暗而狭长的地道长长出了口气。
“陛下,沿这条路走到尽头便可越过千秋门。”潜龙使天枢跪地禀奏道。
元善见扶着墙壁呼呼的喘着粗气,多半是因为紧张,微微感到窒息。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前面带路,口中喃喃低语,“走……没时间了……会有人在那里接应。”
此时,高澄已亲自接管了京畿防务,点齐兵马派往千秋门。消停了这些时日,元善见终于有了动静,量对方插翅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高洋押着两名“俘虏”在官道上策马狂奔。夜色幽深,远远望见浮动的火把排成长龙,直觉邺城出了天大的事情。放慢马速,指着几里外星星点点的火光道,“看那里——像在调兵。”
土门满心狐疑,随口猜测,“莫不是暴露了行踪?你那兄长正等着拿人?”
“不,兵马正在朝邺城方向集结。若是冲着咱们,该逆向而行。”
“宫里出了事。”伽罗气息微弱,不由替元善见捏一把汗。夜里听见兰改说‘挖地道’什么的,但愿此次他能够化险为夷。
高洋壮着胆子瞟了一眼忽然开口的女人,低语,“许是好事。都忙着变天的大事,谁有功夫注意咱们。”抚摸着马儿的鬃毛,迎风而立,“天意,这都是天意啊……”他本不想趟这混水,迫于无奈还是回来了。大哥若是知道他知情不报会怎么处置?他若一心自保,又怕伤了皇后姐姐的心。
高澄安排好一切便回到寝殿等消息。忽然刮起的东风将殿角的金铃吹得叮当作响,风帘翕张,阴戾的哀嚎钻进窗缝,摇曳着纷乱的树影。烛火剧烈晃动,侍女急忙加了灯罩,又有几人立在几层的落地灯台前组成一道‘软围’,高澄由两名小使伺候着换了便服,意兴阑珊地依在榻上。
琵琶如诉,声声断肠,高澄微微张开双眼,循声望见烛光环抱的倩影,又容她弹了几声,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来,过来陪孤说说话。”牵着对方坐在榻边,“弹这么哀伤的曲子,你是诚心给孤添堵!”
“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些旧事,加之鸾殿空空,颇有些凄凉。”俯身贴上胸口,近距离打量着心不在焉的俊脸,“大王似有心事。莫不是变天着了凉?”
“有点累,不妨事。”把玩着青葱玉手,视线略过悬在头顶的玉壁凝神于窗上的树影,“变天了……的确是变天了……”老天爷像是在暗示什么,忽然刮起了风。也不知是在帮他,还是助那姓元的……
“逃离洛阳那日,似乎也刮着这么大的风;也或许是到了邺城之后的某日,呵呵,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怅然叹了口气,愤愤低咒,“平生颠沛,身若漂萍,只恨我那无情无义的兄长无心搭救,亦不肯相认。”
“高阳王元斌?”她的生父遇难之后,承袭高阳王爵位的仿佛是这个人。
郁闷地点了点头,“他推说家谱上未曾留下记录,他也从未听说过有我这个人。可举家遇难时我年纪尚小,尚未记入族谱,他该知道的呀。何况我母乃一胡女,如我这般长相,怕是难寻第二个。”
“除此之外还有何证据能证实你的身份?”
想了想,“哦,我还有个姐姐,名唤静仪,与我乃是一母所生。”
“呵呵,想必也如你一样的甜美可人。”轻捏桃腮。
“还真叫大王说着了,姐姐美貌远胜玉仪。”
“哦?”微微欠身,忽然来了兴致。
“我寄身孙府,还是老太保替我打听到了姐姐的下落。我姐妹相认之后时有来往,我被赶出府的这些时日一直借宿在姐姐家里。哎呀——”愕然一惊,挺身拍了拍胸口,“只顾着亲呀蜜呀,连日未归,连个信儿都没有,我姐姐一定急死了!”
“哈哈哈,”大手抚过它她的后脑,“无妨。既是你唯一的亲人,忙过这几日孤亲自送你回去……”
天色蒙蒙亮,林间传来第一声鸟鸣。高洋远远望见半山腰高耸的佛塔,恣意抻了个懒腰,欣然大叫,“定国寺!”
土门挤了挤惺忪的睡眼,“总算是回来了。”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儿,柔声说道,“前面就是定国寺了,你对这儿一定很熟悉。”
伽罗周身虚软,懒得抬眼,轻轻点了点头。
高洋调转马头,对土门说道,“你们且在此等候,我去城外探探路。”连夜兵马集结,担心九门戒备严禁出入。
土门生怕对方再耍花样,不肯放他一人离开,指了指山顶隐约可见的小禅堂,“不必冒险。只消登上那座山,站在哪里,方圆百里便可尽收眼底。”
寻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见林木间隐密的小庙,以前来了无数次都没注意过,不知是自己眼瞎,还是因为角度的关系。
“走吧,一起上去。”英雄盖世,也怕形单影只,身陷异国,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策马上前,只恨不能将两人绑在一起。
扫了眼伽罗,“她怎么办?”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寺里的老和尚更不问红尘纠葛。然而这天下有好人的地方就有坏人,有善人的地方就会有恶人。得道成仙的菩萨不会为难他们,却难保六根不净的小鬼不会告密,他可不放心把伽罗交给别人。
“一起。”似已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斗折蛇行的台阶在枝干间断断续续,粗略估算至少一千多级,“背着?”
“你若愿意就搭把手,若不愿意,不强求。”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本官虽然犯懒,可也不是软骨头。百步一换,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