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放下茶盏,上下打量了咤地连许久,忽然扬起一串爽朗的笑声。一则安慰伽罗放宽心,需要什么稀罕的药材只管开口;二则吩咐下人摆宴留小公主在府上用饭,又安排了西域乐舞、杂耍小戏,整晚作陪,咤地连还是头一次觉得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大哥这般平易近人呢。
东柏堂的牢房依旧是那间牢房,只是多了一些坐卧起居的家具。睡卧的灰堆换成了暖榻,铺着裘绒,盖着锦绣;三茶六饭每日按时有人伺候,除了变着花样的美馔珍馐,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高洋喝光了白瓷壶里的烈酒,翻手将壶身倒置,意犹未尽地晃了晃。微醺,对着侍候在牢门外的厨子嘀咕道,“酒可再添些,饭菜就赏了你和牢头吧。整日跑前跑后的,难为你们了。”
兰京弓身一拜,嘴上并未应声,起身进了牢门将桌上几乎未动的酒菜装进木盘,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别忙着走,”招手拦住对方,“酒,再添些来,坐下陪我说说话。”腿伤尚未痊愈,被竹片绷带固定着平放在榻沿上动弹不得。
兰京放下装着饭菜和空酒壶的食盒,面对牢门再次跪了下来,“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
“不必拘礼,起来起来,”摆手示意对方自个儿找地儿坐,大咧咧地问道,“可曾听到什么消息?渤海王打算什么时候释放我?”
兰京摇了摇头,敛眉不语。
高洋不禁有些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忽而想起一直令他疑惑不解的事情,“你那日说‘是受故人之托’。此人是谁?可否透露大名?”
依旧摇头,不发一语。
“你说‘事情或有转机’,即刻应验了。可见你不是一般的战俘。”轻提唇角,钩起一点浅浅的酒窝,“南梁人?兰钦之子?当真?”
“大人以为呢?”宽肩微沉,抬眼迎上狐疑的目光。
“呵呵……”笑而不答。心里十二分笃定对方不是战俘,而他的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倒是当日嘱托于他的那个“故人”。
“大人还有话要问么?”拱手一拜,没承认,也不否认什么。
“我该感谢他么?她居然还活着……”半眯着惺忪的醉眼,仿若醉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不必。她会长命百岁,一根汗毛都不会少。”俯身叩拜,起身告辞,大步流星地出了牢房。
猜的不错,果然是他——
元善见!
这个兰京必是他借与南梁交战之机,以战俘之名安插在渤海王身边的一条眼线。可恨对方临走时的那一句,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嘲讽,分明龙威训斥的口气。奉劝他既然没有守护她的能力,不如收起牵肠挂肚的痴心,从今往后莫再与那女人扯上半点关系。而对方则会像一只雄鹿守护着他的雌鹿一般尽职尽责,担保她长命百岁,确保她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天子……
皇帝……
该死!
他元善见算个什么东西?
做了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么?做了皇帝就可以理直气壮的霸占臣子的姬妾而毫无愧疚之情?
畜生!禽嘼不如!
想来此等欺男霸女的鸟事大哥也做过不少,谁又敢多说半句?可他还是梦想着有一天能当皇帝,做了皇帝就可以更加的随心所欲。
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心里被一股炙热的情怀怂恿着,呜呜地哭了几嗓,忽而又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满腔的委屈亟待释放,想要寻个女人,用一副柔软的身子安慰自己。恍惚间听到门外细软的嗓音,吃力地抬起眼皮,呼出一缕发烫的酒气,“伽……伽罗……”
“二哥,是我!”
牢门哗啦啦开了锁,咤地连手捧白瓷酒壶站在门前,笑盈盈地探进头来。
伽罗……
高洋心里依旧重复念着。几年时间,眼前的小丫头出落得越来越像她姑姑了。
“早知道你喝得烂醉,我就不该把酒给你带来。”“砰”的一声放下酒壶,轻拂云鬓,捋着垂至胸口的丝绦,不耐烦地数落到,“不怪我姑姑说对你彻底死心了。这么个喝法,再吃多少仙丹妙药又有什么用呢?”从腰间解下荷包,摊开小手,“喏,你的药,好不好用也就这一次,再没有二回了。”
“伽罗……”眼前仿佛站着那时年少的她,一把扯住小丫头的衣袖,连药盒带小手一起攥进了掌心。
“二哥——”心砰砰直跳,狠狠摔开他的手,慌忙退了两大步,“你喝醉了。我是咤地连!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再这么疯疯癫癫的我可走了!”药盒脱出了荷包,东一个西一个滚落在地。
“呃,咤地连?”睁大了双眼怔怔地望着对方,挫败地叹了口气,瘫倒在榻上,“唉!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药呗。”俯身将地上的药盒捡了起来,交到他手上。
他认得这药盒,想必是伽罗的东西,成心找别扭,玩世不恭地口气,“呵,嫌我命太长,送我归西?”
“这是外敷的!”恨对方辜负了姑姑的一片好意,“见你旧疾又发了,专程派人去漠北问来的方子。”
“呵,我这张脸就算没这些癣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不由想起元善见,满满的醋意。
“好歹清爽干净,好不好看倒在其次。也不照照镜子,此时你这张脸还能看么?”
脸色赫然一沉,怨气更盛,忍不住迁怒于人,“索性别看,谁又没求着谁看!”
咤地连也来了火,大声嚷嚷道,“说的对,谁也别求着谁!你死你活,你丑你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着话,抄起桌上的酒瓶“砰”地拔下瓶塞丢向他胸口。
一巴掌打开飞来的“暗器”,瞪大了布满血丝的金鱼眼,“你——”
小丫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嘴里喋喋不休,“都是些薄情的人儿!谁对你们好,谁对你们坏,你们哪儿懂得好赖?花多少心思用在你们身上也是白搭,豁出命去也换不来!养只狗儿还知道护着它的主人呢,你们这些男人除了自己人跟前逞威风有什么用啊?”
“滚!”被人一语戳重了要害,指着门口嗔目大吼,“滚出去——滚回去让步落稽教教你该怎么跟他兄长说话!”
小丫头愤然转身,狠狠剜了他一眼,分明想要还口,却张翕着嘴巴再也发不出声来。
高洋指向牢门的手尚未来得及收回,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愤怒转为惊恐。眼看着气鼓鼓、红润润的小脸刹那退去了血色,继而惨白、发青;嘴唇微微怞搐,发黑发紫。拖着僵直的双腿奋力将身子向前挪动,眼前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忽然像煮烂了的面条一样瘫软下去,扑倒在地,嘴角泻下一缕黑血。随后,同样的黑血从鼻孔、耳朵里流了出来,缓缓漾出了向上翻起只剩下眼白的眼睛……
“咤地连!”长啸一声,暴睁着双眼轰然翻下暖榻,撑起双臂匍匐着向奄奄一息的小丫头吃力地爬了过去。
这酒……
酒……
下了毒……
额前滲出一层冷汗,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极速搏动的侧颈湿了衣领,愣了半晌,扬声大喊,“来人哪,救命!快请太医!请太医!”用力抱起小丫头的半截身子,贴着微凉的脸颊歇斯底里地质问,“酒……这酒是……是谁叫你送来的?”
“姑姑……姑姑……”微微张开双眸,混沌的血红仿佛是王庭帐前狂燃的篝火,又像是姑娘们跳着胡璇的红裙,“回家……带我回家……”后半句只剩下气息,憋在喉间,只在心里。
伽……伽罗……
高洋两腿发软,长跪不起,仿佛被掏空了灵魂。两眼发直,不自觉地松开了双臂,怀里僵冷的尸体砰然滚落在地上,他却全然不知。
她在酒里下了毒?
他为她丢了半条命,她却要他死!
欲哭无泪,情不自禁的发抖,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在十冬腊月坠入了蚀骨的寒潭,又像被人丢进了沸腾的汤镬,脱掉了稀软的皮肉,五脏俱裂,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骼。
牢门的锁链响了,狱卒、太医来往穿梭,他只是环抱着双膝蜷缩在榻边,耳边除了嗡嗡嘤嘤的经咒什么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