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湿漉漉的石阶,伽罗第一次走进了东柏堂的地牢。
深入地底的石梯连转了几个弯,遮住了最后一缕阳光。油灯与火把映照着淌水的石壁,空旷而遥远的黑暗深处时而传来鬼魅般凄戾的哀嚎。
十几名银甲护卫手压刀柄前方开道,司刑小吏、打手狱卒跪了一地,目光压得很低,只看到来人官靴上神异的夔龙。
穿过狭长的甬道,又转过一个弯,高澄突然放慢了脚步,在石壁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转向身后头顶笠帽的女子,沉声叮咛道,“去吧,就在前面,孤就在这儿看着你。”
前方侍卫朝跟在最后的狱卒摆了摆手,令其快走几步开了牢门。
伽罗轻轻挑起笠帽上的薄纱,隔着木栅遥望着瘫软在灰堆上的人影——散发蓬乱,光着膀子,直到狱卒将甬道旁那盏幽暗的油灯端进了牢房,方才看清他身上一片血肉模糊,竟无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肉。
强忍着冲鼻的酸楚,眉心紧紧纠结在一起,想要扑上前去大哭一场,又明知道高澄就在不远处看着,竭力克制着几近奔溃的情绪。
高洋两眼大睁,全无焦距。伤口的疼痛让他昼夜难眠,时而又会害怕,害怕一闭上眼就会被阎罗王的小鬼勾了去。恍惚听见一缕温柔而隐忍的鼻息,方才将眼珠儿斜了斜,身子愕然一僵,喃喃呓语,“伽罗……你终于来了……”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缕鬼魂,吃力的将手伸向她,祈求她将他带走。
克制着硬憋在喉间的哽咽,气若游丝,“你为什么不去救我?”
“我……”命终之时,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释然吐出一口郁气,平静的坦白道,“我没胆去,怕大哥怪罪于我。”
“可你竟有胆量重围农舍,差一点就要了你大哥的命!”
“呵,呵呵……”满心自嘲,颓然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有这个本事么?也只有你这么看得起我。”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凝望着朝思暮想的人儿,“伽罗啊,你把我看错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有些话不过就是嘴上说说,在女人面前逞逞英雄罢了,当不得真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撑着闷痛的前额,莫名一阵委屈,却始终想不起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信誓旦旦的承诺过,或说是情话,或说是谎话。最要命的是,连我自己都信了。”吃力地撑起半截身子,“伽罗,我把命交给你,赎我的罪。带我走吧。”
“我以为是你设下了陷阱……”隐隐失望,倘若真是那样,他身上还有一股血性。
“他毕竟是我大哥,我的亲手足、亲兄弟,纵然不平,亦不过在心里怨几句。”
伽罗红着眼圈低头望了他许久,再没说一句话。隐忍地哽咽了几声,像一缕幽魂似的转身飘出了牢房。扯起衣袖轻拭脸上的泪痕,对着隐在墙角背后的高澄淡淡一笑,“都听到了,你有个好兄弟。可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呆子。我想不明白当初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即便那只是寂寞时的游戏。”
高澄上前一步,揽起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香肩,“过去的事,孤并不在意,何况你都记不得了。孤担心的是现在,怕他为了你而做出些糊涂事来。”
“若真能如此,我还敬他是条汉子。事实证明大王的担心是多余的,而我曾经的付出是多么不值。”转头向牢房里看了一眼,泪水再次漾出了眼眶,“怎么处置他,随大王的便吧。只是提醒大王,兄弟同心,便会令元氏心生忌惮,就像这东柏堂里夹道的金嘼,从不见派上什么用场,只摆在那里就够了。”
高洋痴痴的望着飘出牢门的背影,半张着干裂的唇一时丧失了讲话的能力。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仍在这牢房里,突然明白那可能不是鬼魂……
轰然坐起,嘴里嗷嗷哭嚎着猛扑向前,拖着残断的下肢艰难地爬向牢门。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是怎么回来的?元善见怎么肯放她回来呢?她又受了怎样的委屈,亦或他们之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医来了,替他医腿治伤;狱卒突然变得客客气气,小心伺候着茶饭起居;隔日,家人也来了,一妻一妾带着一双幼子,抹着眼泪诉说着奔走求救的艰辛。随后是一帮手足兄弟,高演、高涣、步落稽……
独不见他淡若疏菊的娘亲,她老人家连个口信都不曾叫人带来,自他被关进东柏堂,日日盼望着母亲能找大哥替他求情;如今看来,到是他不情不愿抬进府的那名倡伎保住了他的性命。
官场同僚们也来了,说起他的妻妾孩儿是怎么求到他们府上,他们又是怎么据理力争在渤海王面前替他说话的,无非是些邀功的话,叫他务必领情。可他的心里始终惴惴的,牢房里终日门庭若市,沉冤似已昭雪,大哥却迟迟未曾露面,也没有正式的手谕下令放他出去。
伽罗回到了临漳别院,小别新欢,恩爱如前,心里却总像隔着什么,失落总是隐隐的。每每在罗帏缱绻时魂游太虚,紧闭着双眼刻意迎合,却怎么也找不回往日的痴缠;每每在夜半私语时心不在焉,敷衍了事的点头娇笑,全然不知对方在说什么。
倦懒梳洗,惶惶地熬过了几日,断断续续地搗凿着石臼内的草药,忽听婢女颜玉光进门来报,“公主,柔然小公主咤地连求见。”
空洞的眼中霎时点燃了一轮光晕,停下手里的药杵欣然起身,“快请她进来!”步向门口翘首顾盼,扬声张罗道,“吩咐厨下快摆几样果品点心。”
颜玉光去而复返,身后紧跟着紫裙绿带的小丫头。梳着两个髻,翩然飞舞的丝绦边插着两朵玉珠团花,打老远看见她便兴奋地招了招手,跳着脚喊道,“姑姑,姑姑——你可叫人担心死了!”紧走几步来到她身边,拉起姑姑的手撒娇似地摇晃道,“听说你被山贼抓去当了压寨夫人,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扬手抚摩着小侄女的后脑勺,忍不住笑出声来,“压寨夫人?呵呵,步落稽告诉你的?”
小脸微微一沉,厌烦地摆了摆手,“不是,不是那家伙,是二哥告诉我的。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成心吓唬我,还说那山大王肯定是看上你了,要娶你做夫人呢。又说青鸾赤凤什么的,东一句西一句,也不知哪句是醉话哪句是真的。”
转头瞥向摆上桌案的果品,揽着小侄女的肩膀进了屋,“不提他。来,咱们坐下吃点心。”朝侍立一旁的颜玉光摆了摆手,“下去吧,把门闭紧了,我俩好说话儿。”待关上了门,接着方才的话说道,“你二哥被关押在东柏堂,娄夫人可知道么?”
“知道啊,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咬了口点心,怅然哀叹道,“我总怀疑二哥是婆母捡回来的,你看他跟高家兄弟哪一点像?婆母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他。”
“她就忍心看着一奶同胞骨肉相残?”虽说都是十月怀胎,可这老辈的心里却难得一碗水端平,亲亲的儿女总要分出个喜欢不喜欢的。
“欸,婆母看见大哥是什么样子,看见淯哥和步落稽又是什么样子?唯独在二哥面前,就什么慈母温情都不见了,道理讲得一大套一大套的,张嘴闭嘴都是大局、大义。”
“做母亲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儿么?模样不及众兄弟,也成了罪过?”
“长得不俊也就罢了,傻里傻气也是命里带的,只是这酗酒无度又眠花宿柳,就算是自己的亲娘也忍不住嫌弃。”
伽罗黯然垂下美睫,冷嗤一声,“呵,自作孽,拦也拦不住,哪个替得了他?”
“姑姑,抽空我想去看看二哥,要不要一起去?”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目光清澈而纯净,“步落稽他们前儿已经去过了,我也不求他带着,恐怕一个女娃儿家坠了他的脚。”
“我……”紧抿双唇,挤出一抹尴尬的苦笑,“姑姑去不得,姑姑若去了,你二哥怕是不得活着走出那牢狱了。”幽幽叹了口气,凑近小丫头耳边说道,“你替我去看看他吧,随后再来一趟,把他的情形告诉我。看他的伤好些了没有,近日里起居如何。”
“姑姑惦着二哥,二哥心里又何尝不是惦着姑姑的?”明知二人是一段孽缘,还是忍不住满心艳羡。
心不在焉地抄起药杵在案头的小石臼里搗了几下,执起罗帕擦拭着几欲夺眶的泪水,“叔父派人回漠北向萨满求了方子,我亲自配了些药,稍后替我带去。前时见他旧病又发了,一脸的疹,身上想必更重些。记得嘱咐他,萨满说若想药到病除,务必把酒戒了。”
“大王——奴婢叩见大王!”
隔着门窗忽然听到颜玉光刻意提高的嗓音。
“谁在屋里?”高澄见房门紧闭,直觉伽罗在与什么人谈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派一名婢女守门把风,无非是防着他。
颜玉光伏跪在地,惴惴地不敢抬头,“回大王的话,是咤地连小公主,伽罗公主吩咐奴婢守在门外,俩人正在说悄悄话呢。”
“你下去吧。”说着话抖落了肩头的貂裘,扬手叩响房门,“公主,孤回来了。”
听到颜玉光报信,伽罗迅速收拾起捣药的工具,随手将两只象牙药盒塞进咤地连的小手,紧走几步开了房门,换上一副疏朗的笑脸,“咤地连来了,今儿晚上我留她在这儿。”
“呵呵,关起门来在聊什么?孤听得听不得?”目光掠过小丫头紧张得脸色,疑心此事与高洋有关。
“女娃儿长大了,有了不明白的事自然要寻个人问问,我是她姑姑,也是她在中原唯一的亲人,她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
高澄躲进屏风背后,令小使侍候着脱下朝服换了宽袍大袖的常服,慢摇羽扇走了出来,“步落稽去看你二哥了,想必你也一起去了。”这话自然是同咤地连说的,“你二哥在牢里过得怎么样?伤势可好些了么?”
小丫头看了看姑姑地眼色,按耐着心慌回应到,“那天是淯哥唤步落稽一同去的,没邀我。我得空才去,回来了再将二哥的情形禀报大哥。”
放下羽扇,接过伽罗奉上的茶盏,别有深意的笑问道,“你不打算一起去么?他可是因为你才遭此横祸。”
“胡说什么?”冷斥一声,过度的敏感。
“怎么,孤哪里说错了么?他承接大任替孤执掌京畿,却令堂堂渤海王侧夫人落入贼手,更害得孤颜面尽失,险些葬身农舍。孤若不叫他吃点苦头,何以服众?又何以教他警醒改过?”仰头嗅着浮荡在庭室里的一缕清芳,疑惑地问道,“什么味?”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逼着一脸慌乱的小丫头。
咤地连侧目扫了姑姑一眼,硬着头皮回话道,“呃……是药,草药……我身子虚,姑姑特地遣人回漠北求了方子,补我的虚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