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高洋一脸的白痴,忍不住抓耳挠腮,方才在屋里出了一身汗,忽而又吹了风,感觉整张脸都快被自己抓烂了。
元善见久久望着银装素裹的远山,释然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朕以为,你昨儿夜里会去救她。”
“陛下怎么知道?微臣没发告示,就怕弄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回头再惹得大哥埋怨我失职。”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居然忘了带药膏。
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什么山贼,都是无稽之谈。是朕,朕就是那个绑了她的人。”
“陛下何意?”放肆质问,全然不顾君臣之礼,脸上露出嗔怨之意。
元善见并未恼火,恳切的回应道,“朕是想帮你。”
“帮臣?怎么个帮法儿?”活像个不通人情的孩子,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当下就翻了脸。
“朕知道你为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猎苑那日,你担心渤海王不快,才故意嚷嚷着要纳妾,以示你与蠕蠕公主之间再没有什么关系。将那娼女抬进府,更多的是給渤海王一个交代。不曾想,却惹恼了心上人……”
“陛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可陛下一声不响地把人抓起来,她就能原谅我了么?”面红耳赤,对方若不是天子,他便二话不说先打他几拳解解气。
“朕不是已经将你引去那个小院了么?你只要带人将她救下,令她心生感激,你二人还有挽回的余地。”
斜睨着君上,不屑地嗤之以鼻,“哼,陛下怎么突然关心起臣的私事来了?别说只是看着我眼巴巴的可怜,生出了救苦救难之心。”
“当然,这也是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摊开大掌,任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缓缓融化,渐渐消失了踪影,“只要你二人相好,你就不会心悦诚服地同渤海王站在一起,除非他肯把那个女人让給你。你为了女人,而朕为了江山,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帮对方就是帮自己。”
“那是我兄长!陛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您就不怕这些话传到渤海王的耳朵里?”
“你会告诉他么?”撇着嘴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呵呵,你舍不得那个女人……”
“她此时如何?”嘴上死不承认,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心,压抑着急切的表情掩饰道,“臣只是替兄长问一句。”
“你的心里当真已经没有她了?”目光如炬,捕捉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四目相对,坦然回应,“有了新欢,自然疏远了旧爱,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担心她出意外,无非是怕落下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是吗?”口气骤然冷了下来,“也就说,她已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朕这就下旨将她赐死。”
“随便。您是皇帝,您想怎么样都可以!”量他也没这个胆子,伽罗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便力促大哥登基,功成之日还要亲手取他的狗命!
“好吧,看来你真的对她死心了。”
“从来没见过那么跋扈的女人!动不动就发火,要挟,恐吓,以死相逼。而今终于摆脱了,臣高兴还来不及呢。”言不由衷,竭力使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僵硬。
“是么?或许,朕还不了解她……”轻抚着拇指上的九龙玉韘,喃喃自语。
“什么?”他要是没听错,对方是说“不了解”她。他坐拥三千佳丽,了解她干嘛?
恍然一愣,“没,朕没说什么。”
一瞬间,高洋再次想起了“青鸾赤凤”的隐喻。元善见……不会是真的吧?压抑不住心慌,疑惑脱口而出,“陛下去那农家院见过她么?”
元善见微微一愣,转头笑道,“朕不便出宫,委派专人关照公主。据说二人相谈甚欢,还夸奖公主风情万种,惹得朕都想去会一会她了。”
“陛下委派了何人?”铁拳攥得咯咯作响,拼命压抑着想要弑君的冲动。同谁?聊什么聊得那么起劲?如鱼得水,如遇知音。
“一位近臣。”轻描淡写,如随风轻扬的飞雪。
“谁?”近乎逼问。
“元瑾。”
双眼赤红,咬牙点了点头,“哦,是他,原来是元大人呐。”幸而对方其貌不扬,半百年纪,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儒生,断不可能是她苦苦追寻的赤凤。相比之下,他元善见倒是个危险人物,此事要速战速决,绝不能给他接近伽罗的机会。暗自平复着混乱的心绪,耐着性子追问道,“渤海王不日即将还京,陛下以为此事应当如何收场?”
“那要取决于爱卿想要做忠臣,还是做奸臣。”
“做忠臣如何?”
“重大义,废俬情,镇山河,保社稷。”
沉沉苦笑,“呵呵呵……臣恐怕要辜负陛下的美意了,臣做不来——做不得这个忠臣。他是臣的亲手足,亲兄弟!臣最多,最多只能冷眼旁观,保持中立。”长襟一抖,伏地叩拜,“陛下干脆定臣个玩忽职守之罪,将臣发配到最遥远的军镇,永世不得还京。”
“高子进呀高子进,你是真舍不得亲兄弟,还是怕担这残杀手足的罪名?”龙睛微眯,一抹血光乍现眼底。
“兼而有之,陛下何苦逼臣?”头疼欲裂,额前暴着青筋。
“你很快就会明白,逼你的那个人不是朕,正是你一心想要保全的手足兄弟……”
禁宫之外,城门隆然大开,守城卫兵分列道旁,放下兵刃伏地叩拜。
须臾,数列手执长戈的护卫脚步铿锵肃然开进了城门,退至一侧,面西而列。闲散百姓驻足观望,惊见一队银甲骑兵带着翕张的风尘张扬驰入城门。先头飞身下马,扬鞭驱散抱头鼠窜的行人,来不及回避的一并扭过身去压服在地。
高澄一接到伽罗被掳的消息便自晋阳匆忙启程,披星戴月,一路鞍马,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邺城。心里始终挽着个结,以为事出蹊跷;又因为三人之间那些口不能言的缘故,忍不住怀疑他那不知轻重的二弟。
宝驹风驰电掣掠过城门,马速丝毫不曾减慢,但见近卫相随,王者局中,环佩叮咚,广袖翩翩,青丝飞扬,傩盔遮面……
无心观瞻沿途的繁华盛景,更无意理会冲撞了马队而被就地正法的区区刁民,眉宇紧锁进了东柏堂,来不及宽衣便命人传尚书令高洋速速来见。
高洋垂头丧气地出了宫门,独自一人顺着永巷踉跄前行。嗟然一声叹息,眼前浮起一团清冷的白雾:他做痴拌傻,隐忍退避,终于还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大人,大人——”
猛一抬眼,正是等候在宫门外的兰改。
“何事这般匆忙?”长出了一口恶气,找回了平日里急躁而茫然的表情。
兰改单膝跪地,抱拳回话道,“大人,渤海王还京,传大人速速前往东柏堂。”
“何人送的信?”以为这时机赶得实在不巧,大哥回京,他无论如何不该跟元善见在一起。
“小的本想撒个谎,说大人一早去访友了。可今日乃是大魏皇帝下旨宣见,怕是瞒不住,小的索性实话实说了。”
扬手在额前狠抓了两把,鳞屑翻飞,一如洋洋洒洒的雪片,郁闷地点了点头,“唉,也只好如此了。”
举步登上官车,不消多时便来到了东柏堂。森严的守卫,巡逻的岗哨,门前骄横的金嘼无一不让人倍感威压。安排近卫常随门外等候,去了佩刀,只身一人跟随守门的小将跨进了偏门。
一名常随传出话来,渤海王正在处理军政要务,请高尚书先往偏厅用茶。
高洋只觉得胸口压着大石,平日里利落的双腿就像灌进了铅水。通往偏厅的路并不长,却像是走了五百年。在一把胡椅上坐了下来,喝了三起儿茶,眼看着斜日换成了朗月,大哥却始终不曾传见他。
起身走出门外,站在廊下翘首顾盼,一脸茫然地询问侍奉茶水的下人,“大王他……还在处理军务?可否再替下官传个话……”
下人拱手过头,“大王有令,叫大人候着。”
“等到何时?”由着性子龇牙咧嘴的抱怨。
“这个嘛,大王没说。”
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没趣,转回厅内坐了下来;复又起身在堂下踱来踱去,直到三更天熬得人困马乏,才再次坐了下来,一手撑着侧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混帐东西!你可知罪么?”
高洋睡得东倒西歪,忽听耳边风雷叱咤,猛然打了个激灵,但见兄长龙行虎步自他眼前拂袖而过,飒然转身端坐于中堂。
扬手揉了揉迷朦的睡眼,慌忙起身叩拜见礼,“下官叩见渤海王!恳请渤海王治下官失职不察之罪,下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京畿百里之内竟暗藏匪患。”
“果真是山贼么?”高澄放下手中的鬼王傩面,正襟危坐,目透寒光。
“呃……”自认理亏,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算不得山贼。路匪,顶多是一伙路匪。”
“人找到了?你又怎知是何人所为?”玉面无波,唇齿间飘出缕缕寒意。
两股打颤,故作镇定,压低嗓音回话道,“下官确已查出那伙歹人的藏身之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未曾前去营救,唯恐再惹人非议。”轻咳一声,小声嘀咕道,“更怕惹得大哥心中不快。”事不必细说,彼此心里明白。
“既是路匪,自是求财的,王府至今尚未收到挟持勒索的书信。”碍于面子,故意引开话题。高家这呆子偶尔也有伶俐的时候,他一再施压,对方才知道他对于“虎口救美”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谄媚地扯开一抹傻笑,揉着鼻子回话道,“嘿嘿,那还用说么。那些毛贼若知道掳去的是渤海王府的人,要么放人,要么杀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向王府勒索金银。下官以为,他们直到现在还不清楚公主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公主是大王的侧夫人。”
“公主为何不曾道出她的真实身份?”目光锁定那张斑疹叠落的脸,捕捉着丝丝可疑的表情。
“怕死啊!”胸脯一挺,大咧咧地叫嚣道,“换了下官是那劫匪,发现抓了不该抓的人,干脆弄死,弃尸荒野!她要是活着回去,还有下官的活路么?”
想想这呆子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一时竟找不出什么纰漏,起身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释然呼出一缕寒气,“人在何处?”心里始终存疑,实难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绑架只是时运不济的巧合。也罢!既然查到了那女人的下落,就先救出来听听她怎么说。
高洋凑近半步,拱袖一拜,“大王,此案无非一伙生计堪忧的农夫临时起意,手段实不高明,据下官所查,人就藏在城外数里的一处农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