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原名陈春花。
土家族,1994年2月出生于湖南湘西保靖。喜欢小说和诗歌创作。
现就读于湖南某师范学院。
秋雨
文/文西
旮湖寨有三户人家家里安装着打米机,其中一家是小四儿家。
小四儿正系了围裙围着打米机打转,为打米人装米装糠。
彭二妹付了十块打米钱,将头探出门外喊道:“秋雨,背糠来。”
秋雨是彭二妹的大女儿,没读几天书,已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彭二妹八年前从水银乡改嫁到阳朝乡的旮湖寨,带了两个女儿。二女儿春露7岁时上了一年级。秋雨与春露同一年上学,但其时她已10岁了,小学毕业后因年龄大了,加之家庭条件不好,只好放弃读书了。现春露在保靖县城的三中上初二。彭二妹嫁到陈家又生了个小儿子,小儿子淘气爱捣蛋,同春露的关系要比不善言谈的秋雨好。春露已改为陈姓,把陈老大叫作爸爸。秋雨在陈家户口簿上仍然是向姓,只唤陈老大叔叔。
母亲喊她时,她正坐在小四儿家门前的马路边儿,看一排一排新割过的稻茬。
听得母亲喊她背糠,赶紧转过身来向着小四儿家门口答道:“好,妈,就来了。”
“你背糠先转去。”
母亲两只粗大的手提起一蛇皮袋的糠放进秋雨的背篓。秋雨向前弓着身子,两手垫在背篓底下以减轻对肩膀的压力。
她穿着一双米黄色的旧凉鞋,马路上或尖或圆的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她抬起右手遮在额头上,淡黄色的夕阳余晖照得她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她今天碰巧背的是糠,平时背米的次数要多得多,米虽然只有一蛇皮袋的三分之一,但重量却是一蛇皮袋糠的三倍。
秋雨缓缓地过了石桥,颤巍巍地走在一条通往家里的田塍上。田塍上枯萎的杂草绊住她的脚。她上下齿咬紧了,眉头紧蹙,全身的重量转移到右脚上,从杂草堆里提出左脚,然后又将全部的重量转移到左脚上,将右脚从杂草堆里取出来。到了家门前,推开吱嘎嘎响得厉害的灶房门,身子只稍微一倾斜,一袋糠就“嘭”地砸到干泥巴地上。
秋雨解下背篓,从竹竿上扯过洗脸帕,舀了一瓢水在盆里,擦去脸上、颈上的汗水。她长舒了一口气,伸开两只手臂活动着肩膀,两弯细而长的眉毛下,一双亮晶晶的丹凤眼闪烁着轻松与欢快,仿佛卸下了世界上最重的担子。
“秋雨!”母亲在小四儿家门前喊道。
秋雨一骨碌跳到阶檐下,两手卷成个喇叭答道:“妈,怎么的?”
“背米来……”
“你不转来吗?”
“我过溪洲学堂看小弟放学没放,他欢喜到车路上玩,怕他不转来。”
母亲的话飘过了河又飘过了好几块连接在一块儿的稻田,秋雨虽有几个字没有完全听清楚,但大致意思她是了解的。
“噢,好,妈,就来了。”
她抓起背篓,匆匆关了灶房门,背米去了。
背了米,听到屋后猪圈里的两头肥猪拱着猪槽喊叫,秋雨端来砧板和菜刀剁猪草,又将剁碎的猪草同糠和在一起搅均匀,提着满满一桶猪潲去给两头肥猪喂食。
每倒一瓢猪潲在猪槽里,两头猪就用又尖又长的鼻子相互拱着。秋雨用长瓢敲着猪槽喝道:“抢什么!怕你没得吃啊!”
两头肥猪不听。饿着肚子的牲畜哪会听人话?况且它们也知道秋雨奈何它们不得。
“莫抢,还要抢,人都还没吃就给你先吃了,还不晓得满足!”
两张贪婪的猪嘴巴“吧嗒吧嗒”地在猪槽里拱着。
秋雨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等你们抢,我还要煮饭去。”然后便在屋后码得高高的似一座座重重叠叠的山包的柴堆中扛了一捆柏树干柴,到灶上做饭去了。
饭菜做好了,等着母亲、叔叔和小弟回来。夜几乎将白昼完全吞没了,只剩一两点光亮在屋檐上闪着。朦胧的夜景中走来三个人。
“妈,叔叔,饭煮成了。”
“这背时哩,他到车路上和对面二队上的小号、小毛他们玩得起劲,打弹弹儿啦!喊都喊不转来。”母亲气喘吁吁地说。
小儿子气冲冲地跑进屋揭开高压锅,故意将锅盖重重地摔到灶上,吼道:“你怎么样!”
“怎么样?你嘴巴狠,打弹弹儿半夜半夜不转来,你有功了?”
“就是有功了你怎么样!”
彭二妹便无话可说了。陈老大只轻轻地说道:“你和他搬什么见识!”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他这才觉得屋里太暗了,问秋雨道,“天黑了怎么不开灯?”
“唔……”秋雨低着头靠着壁板坐着,恍然原来还没开灯。但她并未觉得需要开灯看什么,门外是一片黑黢黢的,白天门外则是一片明晃晃的,黑黢黢与明晃晃又有什么区别呢?
母亲说:“这么早开灯做什么?”
陈老大也嘟哝两句:“电不要钱?”所以她也就习惯不去扯亮电灯了;不去扯亮电灯,也就习惯了黑夜。
“啪”,陈老大走进里屋扯亮了电灯。
秋雨本能地举起右手遮住额头,觉得微黄的灯光,会照得她眼睛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
一家人在静谧的灯光中吃着饭,只有筷子碰着瓷碗的当当声。
虽然谷子都收过了,门前柚子树下仍有长脚蚊嗡嗡飞着转圈儿。
母亲的声音如洪水般浇灭了蚊子的嗡嗡声。
“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上秋雨你跟我到后山挖那块土里的红薯去。明天星期天吧?春露转来了喊她到屋煮饭。”
“唔……”秋雨低着头靠着壁板坐着,急急地扒着饭。
鸡栏的雄鸡一遍又一遍唱着,唱得东方的天际一点又一点剥落了灰黑的疤痕。母亲翻转了身子,另一头传来秋雨低低的声音。
“妈,起去了吗?”
“唔,起去吧。”
秋雨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跟在水牯牛身后,水牯牛走过的小径两旁落满了清爽的露水。秋雨的裤管擦过青里泛黄的草叶时,竟感觉到一种干燥的愉悦,心也干燥得轻飘飘,仿佛要在晨雾里飞起来。山头、树梢被厚厚的乳白色浓雾罩着、压着。她又觉得飞不起来,耳朵里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回响着母亲的赶牛声:“哇嘘……走……哇嘘……”
母亲吩咐秋雨把水牯牛拴在土坎上的一棵粗大的柏树干上,任它自己拣还算新鲜的青草吃,只叫秋雨帮着挖土里的红薯。
两把锄头一起一落,一锄开始,一锄结束,一锄结束,必然又有一锄开始。两条结实黝黑的弧线不断割着晨雾,空气中时时响着雾气受伤的呻吟声——嘶啦啦……晨雾就是这样给割破的,阳光就是这样给割出来的。
“妈,好热和啊。”
秋雨放下锄头,蹲到地上掐红薯藤,从土坎上扯过一把干草,来回擦着红薯圆滚滚的紫红色身上的泥巴,擦干净后一个个丢到背篓里。
“你到土坎上歇口气去吧。”母亲说道。
“我不累,早挖完早转去。”秋雨乐呵呵地说道。
不远处的山坳里响着铃铛声,“叮叮当……”每一个“叮”或“当”都像一条鱼,轻快地在秋雨耳朵里游着。秋雨感觉到自己的四肢与五官都在一点一点退去,从背上长出了鱼鳍,极轻快地在“叮叮当”的乐声里游着。从小就听惯了牛脖子上的铃铛声,而近年来寨子里的牛都卖出去了,一台一台的微耕机隆隆地开进寨子里来,养水牯牛的少了。听到这清脆悦耳的溢着点干草香味的铃铛声,她还是极快乐的。
她以为铃铛声一定会以鱼的姿势从不远处慢慢游过来,一直游到她跟前,便很耐心地等着。“叮叮当……”铃铛肆意地在草丛或刺窠里晃荡着。“叮叮当……”她以为近些了,屏住呼吸再听,又似乎还在原处。她有些不耐烦了,愤愤地掐着红薯藤,指甲里嵌满了棕褐色的泥土,涨得她的手指微微发痛。她的心思不在红薯上,只焦躁地等待着铃铛声,心里充斥着无可把握的悲哀。
“秋雨。”
“啊?”她被母亲突然的一声叫惊得手上的红薯也掉落了。
母亲看到她将一个连带着藤的红薯也丢进背篓了:“想什么在?藤子也不掐断?”
“噢,什么都没想。”
她回过神来,又对自己有些气愤了。等什么呢?凭什么等它呢?有什么资格等它呢?只是一个牛铃子罢了。愈这样想心里愈加不安,她只是想走过那个山坳去看看而已。对,她终于给自己找着一个理由: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妈,你听不听得到牛铃子声?”
“许是二队上的黄大婆在守黄牯牛吧。”母亲头也不抬地挥着锄头说道。
“我看看黄大婆屋黄牯牛去,可好?”
母亲终于抬起了头,用那双迟滞的眼睛望着秋雨。秋雨今天不懂得体谅人心,想偷懒了。
“去去去去喽!你没看到这么多红薯挖不完?!”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瞧着女儿那颗耷拉在颈上的头,语气倒平和些了,说道:“好,你去吧。”
秋雨慢慢走过土坎,拐了个弯,望不见母亲了,她便高兴地唱起了歌:“夜夜想起爸爸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这是父亲患癌症之前常教她唱的。
她走进山坳,铃铛的“叮叮当”声却又似乎在另一边响着了,越来越微弱,像越磨越细的铁丝,绝细绝亮的一根丝,忽地被风折断了。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溜走了,是什么呢?待她仔细回想时却连这溜走的感觉也消逝了。她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也空空荡荡的。她决定还是爬过这座不高不矮的山包去看看。翻过了山包,眼前还是山包。她沮丧地往回走,害怕久了母亲又要责难的。
她回到先前的山坳时,又听到一种“呜呜”的声音,像是风窜进竹管再窜出来发出的声音。她虽然说不出呜呜声里的曲调,但觉得比她听过的所有声音都好听,便立在一块裸露在草丛中的大岩石上,痴了许久。
呜呜声突然中止了,秋雨向四面张望着,企图再找回它。
“小姑娘,你站在上面做什么?”一位男子在山脚下抬头朝秋雨喊道。
秋雨向下望去,看到宽阔的坑坑洼洼的沙子路边上站着一个男子,他戴着个黄颜色钢盔,身旁坐着三五个一样装扮的人。男子手里捏着一根竹管之类的东西。
见她不答话,男子又喊道:“是你在放牛吧?”
“我屋牛不到这边。”秋雨回了他一句。
“噢,那你快下来吧。”
秋雨以为是要她下到沙子路上去,便觉得自己受了欺侮,于是涨着通红的脸答道:“怎么的?我认不得你怎么要下来啊!”
“我是喊你别站石头上,怕摔下来。”男子说完走了几步笑起来,觉得这小姑娘似乎很有趣。
秋雨忙从大岩石上退了下来,凑在两根小柏树之间向下喊道:“你们做什么的?”
“我们是来勘察路的。”一位男子答道,却不是先前问秋雨话的那位男子。
“修路啊,保靖到古丈这条路要修通啊。其他地方的路都铺水泥了,就你们阳朝这条路最差。”又是先前问秋雨话的男子说道。
秋雨默默地想,这里以前也来过几次说修路的人,说了三四年了也不见修,她认为这回也未必就修了。
中止了的呜呜声又被那男子续了起来:“呜呜……呜呜……”
秋雨听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已出来许久了,便穿过山路,回到红薯地里去了。
“怎么去那么久?”母亲无奈地问道。
秋雨也不说话,背了一背篓红薯走回家去。背篓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的双肩被勒出两条深深的血印子。每一步踩下去,全身的重量就都集中于脚底。一个支点,撑起了全部的重量。太阳尽管已收去了金灿灿的光线,柔和的余晖仍照得她的额头淌出一颗颗汗珠来。
吃过晚饭,春露同小弟预备去马路边的熟人家看电视去。秋雨怯怯地跟在弟弟妹妹身后,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胆怯什么。
弟弟妹妹停住了,回过头来对她说道:“快转去,莫跟着我们!转去守屋去。”
这时家里的两个大人还在外边忙活,待他们回转时若不见家里有人,必定要来别家找这三姊妹,电视也就看不成了。春露与小弟将秋雨打发回去了。
夜色一层一层变浓,就像倒进瓶里的墨水一层一层浸黑了清水。寨子各处亮起了银白或微黄的灯,小小的银白或微黄的圆点眨着眼睛。偶尔可以听到哪家屋里传出的电视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时空振荡。秋雨只真切地听到过一个人说过这样标准的普通话,就是黄昏遇到的那个吹着竹管发出呜呜声的人。不知为什么她被自己惊了一下,两颊顿时通红。她擎起右手摸着右脸,颇有些热辣辣的。
寨子里眨着眼睛的小圆点一只一只闭上了,母亲和叔叔还不见回转来。秋雨觉得有些乏了,便独自摸上床去,也忘了开灯。
天亮后她又与母亲挖红薯去了,那好听的却又有几分悲凉的呜呜声,载着她攀在崖壁上采了一大把金黄色、粉红色的野菊花。她捧着花走到吹着竹管的男子面前。脚下的沙子路也已修成宽阔平坦的公路了,一直由阳朝通到古丈,再由古丈通到更远的地方去。
“通到哪里?”她一根手指头指着太阳问道。太阳正向上喷吐颜料,徐徐绘出一条彩虹。
男子停止了吹竹管,刚要开口……“吱嘎嘎”灶房门被推开了,秋雨睁开眼睛只看到黑黢黢的一片,有些黄色、红色圈圈一个套一个。她揉了揉眼睛,听到灶房里母亲和叔叔的说话声。
地里的红薯早已挖完,秋雨也就没有理由再上后山去了,但她想再去那个响着牛铃铛的山坳里,那块可以听到呜呜声的大岩石上。
趁家里人都出去了,她悄悄溜到山坳里,但没有听到呜呜声。她又爬上了大岩石。向下望去,昨日的几个人正贴在一架机器上,仿佛战士举着枪瞄准目标似的,只听得几声简短的细碎的声音。她有些焦急,因为几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钢盔,她找不出吹竹管的那个人了。
“哈哈哈,好。”正在测量的几位男子中有一个拍手笑道,其余的人都开始走动了,有的坐在草把上,有的喝着矿泉水。一位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头的男子掀开一件深棕色的衣服,摸出一支黑褐色的竹管来。
秋雨的眼睛里忽而闪出希望的光芒来,她以为那人要吹了,但男子又迅速将凑在嘴边的竹管移开,抬头向她这边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