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沿着寿春路在南淝河旁边走。河边有一棵榆树,树上爆出米粒大的芽苞,若有若无地有一点绿的意思。我对娘子说:“再过一阵子,榆树就能吃了。”娘子问:“榆树怎么吃?”她是城里人,没受过大苦,又系小地主家庭,洋学生出身,平日里喝牛奶吃面包,哪里知道这些。不知道榆树是咱中国人的救命树,浑身是宝,从花到皮都能吃,比糠、观音土口感好多了。观音土吃了解不下来大便,要用手去抠,吃几次人就不行了。我叔叔一九六〇年的时候,吃榆树叶吃到肚皮都是绿色的,能看到上面的筋和内脏。我没办法想象肚皮怎么能薄到这样一种程度。
我叔叔说,经过一九六〇年就没好人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好人都饿死了。他就不是好人!天天晚上背着筐子、口袋出去偷。有什么偷什么,玉米、青豆、花生,小得跟老鼠尾巴一样的红薯。有一次被村干部狂追,他就往坟地里跑。坟地里有许多坟被刨开了,棺材板扔了一地。村干部追到坟地后,被棺材钉把脚扎穿了,惨叫着找医生去了。这王八蛋差点没得破伤风死掉。后来他把一个富农的儿子,叫“欢实”的,一扁担给打死了。欢实和我叔同年,也是在家里饿得受不了,就和我叔一道上沙石冈上去扒花生。没扒一小点,一只口袋装了有几十颗吧,被看秋的人发觉了。就是这个王八蛋举着扁担追下来。欢实瘦,加上没吃的,没气力跑。跑到一个岔路的时候,欢实弯下腰喘着说:“我往东边跑,你往南。”我叔就沿着南边的大路跑下去。欢实没跑多远就被人撵上了,一扁担砍在后脑上,当场就打闷过气去了。
把欢实的父母喊来,欢实已经快不行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小小的胸口一吸一吸的,骨头支棱出来。攥着他妈的手,慢慢眼神就散了。欢实的罪证被那个村干部拿在手里,说要开他家的批斗会,要游街。欢实是贼,打死活该!这一个如花少年说没就没了。欢实父母跑到岗上找了个大棺材回来截截短,给欢实做了个小的棺材,喊了家里几个人连拖带拽拉到山上埋了。堆了一座小小坟。到第二年新坟上就长了草,一直绿到坟帽子上。欢实妈下地的时候顺便到坟上拔拔草,拔了没几天,草又长上来。后来就由着它长了。到秋天草自然就黄了。欢实的妈一看到我叔叔就说:“欢实要活着呀,也跟你一样大了!”欢实妈老说老说,前年欢实妈死了,不说了。我叔说也是报应不爽。打死欢实的那个村干部的儿子,后来在城里跟一个姑娘谈恋爱,被姑娘的哥哥一拳打在太阳穴上,当场毙命。女方的哥哥说是在部队当过侦察兵,打人很专业。最后以过失杀人罪判了八年。
偷盗村里粮食风险太大,弄不好会把命搭上。我叔说家附近有榆树的,开春日子就好过了。初春,天气刚刚有了些暖意,桃花、杏花还没有落尽,榆树枝头已经长满了褐色的小花苞,密密的,小小的,像极了高粱米。没几天已经满枝新绿,一嘟噜一嘟噜穿成串,圆圆碎碎绿绿嫩嫩。这时候捋下来,是最好吃的。这常常是需要爬树的活儿,就是男孩子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往掌心吐两口吐沫,抱着树,猴儿一样盘上去。携筐太费事了,我们大多是在身上背个袋子,上树捋了放在袋子里。也有人将榆钱儿长得最嫩最满的枝条直接折了,或者不上树,像打槐花那样绑了镰刀削下来带回家再捋。不过,榆钱儿没有槐花长得那样结实,很容易撒得一地都是,捡都不好捡。
榆钱儿样子就像个铜钱,圆圆的,边缘处薄薄的,中间鼓出来,像缩小了的铜钱,所以才叫榆钱儿。榆钱儿很好吃,可以生吃,嫩嫩的,甜甜的,带着些微的青气。榆钱儿满枝头的时候,春天放学路上到处都能看到拿着刚从树下折下的一枝,边走边捋着吃的小孩子。更普通些的吃法则是蒸了吃,清水淘净,用面拌,拌时要多些玉米面,少些小麦面,不然会粘成一团。在笼里蒸熟了,放上盐,浇上蒜汁和咸菜汁,可以当饭吃。榆钱熟了比较黏滑,做糊涂面吃也不错,咸香黏滑。唯一不好的是它花期短,也不能像槐花那样可以做成干菜吃。榆钱蒸得太粑,就成一锅绿水了。
现在乡下没什么人种地了。大家认为种地是没出息的行为,一年忙到头,累个活死,还赚不到钱,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些老弱病残守寨子。贼在村子里直出直进,敢当着人家面把鸡鸭就笼走,或者把晒在外面的腊肉拾到他带来的蛇皮口袋里,然后开着三轮车扬长而去。丢腊肉的那家妇人,只好站在门口,在围裙上擦着手,噙着一泡眼泪,目送三轮车颠颠地走了。平常在村子很少看到年轻人,如果看到个把年轻的人,不是呆子就是精神有毛病的人,看见人吃吃地笑。一看见这种笑,知道了!哦!精神病。不然肯定出去做工了。
想不到去年年届六十的我叔也出门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那边做工安了家,说是请他去养老,实则是要他去看孩子发挥余热。他不想去,说我在房前屋后种了几十棵榆树和香椿,房子没人住不行,“人是房胆”呀。后来终于被儿子媳妇说服了,锁了乡里的房子去广州了。前几天打电话来跟我念叨家里的榆树和房子,说不会让别人挖了吧,那可是救荒的好东西,要我开春的时候,无论如何回乡看一趟。一九六〇年看来是把他饿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