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离开合肥七点来钟,天麻麻亮。晚上七点多钟到了通州,天都黑透了。等我们把车停好后,北京的朋友就问我们,想吃点什么?我说我想吃碗炸酱面。他说那不行,坐了一天车了,总得吃点好的。他指着马路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的招牌说:“要不就吃全聚德吧!鸭架熬汤你们看怎么样?这边离我办公室也近。吃完了正好到我办公室坐坐,喝点茶,看看画。”本着客随主便的原则,我们随着他往全聚德走。
其实北京烤鸭好几家名店我都吃过了,说实在的对烤鸭没什么兴趣。我们家附近菜场就有三家烤鸭店打出“北京烤鸭”和“全聚德烤鸭”的招牌。傍晚的时候出摊,摊主头上戴一顶不大干净的帽子,摊子上有盏橘红色的小灯把鸭子照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买回家在日光灯下就没那么好看了,吃起来味道还不错。随鸭附赠荷叶饼和甜面酱。每天下班的时候摊子前面都排长队,排长队为一口吃这么下功夫的事情我又不愿意干。所以他开了两三年我也没吃过,每次走过去能闻到浓郁的香气,使我大咽几下口水。我想如果捧着碗白米饭到他的摊子前面,就着这么蓬勃的香气,下三碗白米饭怕是不难。日本到了鳗鱼上市的时候,许多小烧烤摊上都会隆重推出炭火烤鳗鱼这道菜。有个吝刻的人每天捧了饭碗站在人家摊头,闭眼耸动鼻翅嗅人家烤鳗鱼的香气下饭。烤鳗鱼的老板也不是大方人,他见了不由得气恼,没的把香气白便宜了别人,就问他要钱。吝刻的人从钱袋里把铜钱摸出来在街上一跌,然后捡起来对他说:“铜钱声音你不也听过啦,这就算两清啦!”好在我们菜市的烤鸭摊不问人要香气钱,我可以从容地在他摊子前来来回回,一边闻一边心里念佛:“阿弥陀佛!真香啊!”
上回到北京我跟徐路吃的“便宜坊”,鸭子片上来也就是焦酥酥的,吃不出个所以然来。鸭皮下有一汪肥油,会在嘴里融开,好像忽然咀嚼到虚空似的凉一下,剩下来就鸭片和葱白和着甜面酱卷在饼里吃。鸭架汤里有点抹布水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就把碗放下来,结账走人。十二月份的北京寒威逼人,这时一辆挂着小红灯的黑头车从身后悄悄驶过来。窗子摇下来:“到哪?”“哪儿也不去,散步消食!”我一边走,一边想象这浓郁的鸭油怎么在肚子里克化得动。
通州全聚德的烤鸭味道自然也不恶,况且我们又是饿得透透的。先上来一盘炒鸭心,还有一盘清炒西兰花,转眼就光盘了。支着腮等片鸭子,先上来一个小盘子。服务员介绍说这几片是一只烤鸭身上最好的几片,我问他大概在身上哪里,服务员指指两乳之间,他说大概就是这个位置。因为只有七八片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一个人端着就吃。迎着亮光看,金黄的焦皮下有一层白油。可怜的鸭子!死得跟布鲁诺似的。味道嘛也不过是焦酥酥的样子,因为饿得透,又困,这顿饭一个小时就吃完了。鸭架汤上来后,乳白色的半盆。我喝了一勺,比便宜坊味道要好。
第二天中午我到故宫送请柬出来,看到一条地下道以为是地铁就往里钻,走到一半见到一个武警,一问原来不是地铁。老沈问我到北京最想看点什么,我说想看乌鸦,就是老鸹。我超喜欢老鸹,猫头鹰跟老鸹排第一、第二吧!他说看看傍晚的时候有空我带你到景山公园找找。卡尔维诺写的《树上的男爵》,柯希莫给一个强盗启蒙之后,强盗就开了天眼,天天要书看,最后荒废了正业。打家劫舍也不上心了,天天躺在树下读书,最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被官府抓走吊死在树上,舌头伸得老长,两条腿无辜地在空中晃荡着。强盗死了之后,老鸹飞来啄他的眼睛,老鸹喜欢啄所有软的、汁水充盈的东西,如柿子、眼珠子。柯希莫坐在另一棵树上帮着轰乌鸦,乌鸦在周围的天空盘来盘去,急不可耐地踱着步,时不时互相啄一口。真是读书人的悲剧!这时候柯希莫的形象非常孤独,连老鸹也孤独起来。齐白石也喜欢画老鸹。浓墨画的树,笨拙极了,像几条板凳腿指向空中。铺天盖地的老鸹,有的正在树上理窝,有的抿翅下落,有的在空中盘旋。远处有一轮朱红的太阳,有点庄严又有点荒唐。
中午老郭打电话来,说请我们吃炙子烤肉。我问是烤肉季吗?他说这个钟点烤肉季到哪里订位子,我们到厚味居去吃吧!我们按照他说的地址一路找过去,老郭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跟我们握手。握完后,伸手从怀里拽出两瓶“二锅头”问道:“够不够?不够车后还有。”我们连忙说够了够了,太够了!店小二的造型酷到极致,身上穿一件脏得还能看出底色的黄棉袄,从人缝里给我们提来一个铜锅,里面焰腾腾烧着木炭,老郭介绍说等会儿上面还得盖块厚铁板。我说过去吃这个不是讲究得把脚蹬在条凳上,后腿站在地上吃吗?老郭说:“那是老吃法了,现在改良了。坐着吃多好啊!”过了一会儿,有个人拿了一块刷好油的厚铁板,这东西就叫炙子。炙子上面黑乎乎的都是油,铜锅下面的火熏得人脸上热烘烘的。老王说我们“武吃”,自己动手翻烤,他把送来的羊筋、大葱倒在炙子上,用一柄小铲翻来翻去,炙子上发出“嗞嗞”的响声。油烟和蒸气升腾,影影绰绰对面都是大红脸。看得出来他们经常在这个地方吃,手法纯熟,炙烤熟了的羊筋用铲子归置到一边。说:“就动手吧!把杯子都端起来!”我要了一瓶啤酒,他们说吃炙子烤肉就得喝白的。我说我下午还有事,喝多了耽误事。后来又上了油炸玉米面窝头,附送一小碟臭豆腐。老王说用两片窝头夹臭豆腐吃,有奇趣!老郭大约喝多了,反复说丢人啊!人丢大发了,每次跟安徽人喝酒,都让你们给弄多了。我们很谦虚地说:“这次我们派出的还是板凳队员呢!”
到一个湘西籍老画家家里。不开门,又打电话联系。等反复确认后,用人把门开开,老头看我们一眼说:“我在吃饭!”其实他在喝粥,碗里有几茎青菜丝,其他什么也没有了。他抱怨医生不给吃,什么都不给吃。然后委屈地把头扭过去说:“不给吃,活着有什么趣?”回来的路上,我跟老沈说马克·吐温有句话:“年轻时我想吃牛排可没钱,老了我有钱可牙又没了!如果说这世上有神,这神也是一个缺了德的神。好捉弄人!等把人捉弄够了,连吃口好的这种要求都不满足!真是天道无亲呀!”结果晚上为了给老画家报仇,我们又大吃了一顿涮肉,喝了一瓶一九八四年的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