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周五下午五点多钟,萧郡边在办公室整理桌子上的材料,边想着下班后约陶莕媛,这时候,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突地响起来。他拿起一看,正好是陶莕媛打进来的。
接通电话,陶莕媛径直问他,报社是不是有个叫魏小天的记者,和他熟不熟悉。
“魏小天?我搭档,怎么了?”萧郡不知道陶莕媛怎么会问起魏小天来。
“你帮我约一下他,我干爸想和他见见,邀咱们晚上一起吃饭呢。”
“什么,你干爸?”萧郡一惊,然后乐呵呵地说,“怎么一个首富,约饭局约到魏小天这儿来了,靠谱儿吗?”
“怎么不靠谱儿啊,魏小天前两天为采访的事去找过干爸,因为不熟,所以两个人没有接洽,后来干爸不是知道我和你熟嘛,就专门让我约一下你俩。
“哦?魏小天居然找到他了,什么事情啊?”萧郡一时好奇,更想知道其中的原委。
陶莕媛说她也是刚刚接到干爸的电话,所以没来得及细问。她催萧郡赶紧约魏小天,干爸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于是萧郡挂掉电话,瞅了一眼办公室,没看见魏小天,就给他打手机。
魏小天这会儿已经回到自己住处,接到萧郡电话,听说吕孟庄要约他吃饭,先就骂骂咧咧,说他前两天去孟庄集团总部大楼,竟然连大门都不让进。
萧郡听见魏小天在电话那头冒火连天地骂人,就觉得亲切,顺嘴揶揄他:“你能有什么花边新闻找到吕孟庄那儿去了。”
“操,什么叫我找他,我是追那佛头身份追到他那儿的,本来是诚心实意想跟他讨教一番,没想到见他一回比见阎王还难,孟庄集团那保安,愣把我当一推销产品的,门都不让我进。”
“什么,你还在追那破玩意儿哪?”萧郡听明白魏小天还是为佛头的事找的吕孟庄,一时哭笑不得。
“打住打住,别一口一个破玩意儿破玩意儿的,忒难听。我可告诉你,这事情追到现在这个份上,往小了说,它是一新闻调查,往大了说,可就是你说的学术研究啊。”魏小天又和萧郡掐起话来。
“好吧,好吧,我看你现在八成是快出学术成果了,要不人家一个首富也不会托一圈的人就为跟你共进晚餐。”萧郡遂让魏小天在家等着,他顺道过去接他赴宴。
且说两人见面后,不紧不慢赶去酒店方向。在车上,魏小天异常兴奋,他像摆龙门阵样,和萧郡一折一折说起他如何在七里桥遇上西山画派传人许福生,又如何去西山古镇见到说书老汉郑明星。
萧郡一直听魏小天说完秦九孤儿和桃星垣上的各种掌故,才弄清他因吕孟庄是吕开泰的孙儿,这才去找的吕孟庄,因此笑道:“小天,一个记者去听说书人讲故事,这种做新闻的野路子,怕只有你们美院教得出来。!
“甭管哥哥的路子野不野,反正现在吕孟庄要请咱吃饭,你就跟着蹭饭去吧。”萧郡和陶莕媛之间的事一向背着外面,魏小天并不知道,因此他突然想起来问,“不对呀,萧郡,怎么吕孟庄约我,非要通过你呢?”
“都知道你是我大哥,当然要通过手下小弟约你了,”萧郡开了句玩笑,才又正经说道,“我一个朋友是吕孟庄的亲戚,就这么找过来的。”
“哦,我就说嘛,要是你萧郡直接有吕孟庄这样一个首富朋友,我以后改口叫你哥得了。”
两人说着话,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酒店门口。大约周末的原因,酒店露天停车场上已经没有车位了,萧郡便绕道去了地下停车库。
在停车库,赶巧陶莕媛也到了,于是他俩相跟着把车一左一右并排停在了一起。
萧郡停好车准备下车,见魏小天还愣在位子上不动,问他咋了。
“我的妈耶,快看旁边的豪车,还有车上下来的女孩,冷艳绝色天下无二,我保证你长这么大没见过。”魏小天神经兮兮地说道,边说边拿眼睛瞟外面刚刚锁好车门的陶莕媛。
萧郡笑了笑,没有作声,待魏小天下车后,他才望着陶莕媛说:“陶莕媛,我这哥们儿说你冷艳绝色天下无二,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呢。”
“啊?这就是魏小天吗?”陶莕媛看见面前窘得脸红的魏小天,伸出一只纤手来要和他握手。
“呃……这个……”魏小天看着陶莕媛的手,却一个劲儿地搓弄自己的手,半天伸不出来。
“他在琢磨出左手好呢,还是出右手好,你要再盯着他看一会儿,他就会觉得,他那头长发也不对劲儿了,他见到美女就这样。”
萧郡在一旁拿魏小天开涮,直窘得魏小天浑身不自在,稍后三人一道乘电梯上七十七楼的顶层旋转餐厅时,魏小天对陶莕媛投过来的目光依旧躲躲闪闪。
出了电梯,迎面是偌大一片泳池,一池水微波不兴,倒映着夕阳西下时西边天空的火红云彩,让人一下子像是置身湖光暮色当中,顿时心旷神怡。
泳池边上有一处高台,高台上才是形似天文台样的白色旋转餐厅。餐厅是玻璃的墙面和屋顶,从外面看,只看得见里面的光影,一进到屋内,从里往外看,整个城市就尽收眼底了。
吕孟庄从桌子另一端站起来迎客,他个头比魏小天略高,穿一身墨蓝色的西装,肩平胸阔,俊帅伟岸,眼神里带一成笑意一成良善又带一成威严,举手间白丝的衬衣袖边若隐若现,一种儒雅、倜傥的气息便把面前两个长头发的小青年笼罩了。
他招呼大家坐下,关切地问萧、魏两人,屋里空调凉不凉。待大家都落了座,他又叫服务生拿来菜单,递给每人一份,说是今天周末聚会,要各人都点一个菜。
魏小天打开菜单翻了翻,看每个菜动辄千儿八百的价格,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好。他愣了半天,冒出一句话来:“这店也太宰客了吧,个个儿菜都老贵老贵的。”
萧郡觉得魏小天的话上不得台面,就从旁递话道:“吕总今天专门请客,你就拣自己最喜欢吃的点。”
“问题是这上面的菜我也没吃过啊,咋知道哪个菜好吃不好吃呢。”这个当口,魏小天又和萧郡杠起来,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又望着萧郡来一句,“我还不相信你吃过这么贵的菜。”
萧郡正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吕孟庄说开话了:“这儿的菜,价格确确实实是虚高了,有的味道甚至还不如我在街边小餐馆吃得好,我们以前也跟这儿的老板提过建议,不能这样高,太离谱了不好。但是他卖的什么呢,他就卖这个旋转餐厅的风景,这会儿咱们感觉不到,一会儿全城灯亮了,视觉效果是非常好的。而且,全城就他一家酒店有这样一处地方,所以,你别看它是宰人的价格,生意还紧俏得很,我今天就怕订不上,早上一上班就打电话给这儿前台预订的。”
吕孟庄语速平稳,声音自带一种磁性,说出来的话句句接着地气,一层一层的意思也都明白透彻,只让人觉得又亲切又平实。
萧郡边听他说,边就想到,也许这会儿自己装出来的老练,早被这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了。登时,他脸颊泛起一层滚烫来。
这天的周末小聚,大家边喝酒边扯闲,相谈甚欢。
吕孟庄为人真切,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既不拿大,又没有花架子。大家随性扯了东一个西一个的话题出来,若说到商业上,只要是他懂的,他就一条一款说得透透彻彻,要是遇年轻人的时兴话题他不明白,就一老一实地询问根根绊绊,别人给他讲时,他面情上也是诚诚恳恳。
后来,还是吕孟庄首先提起佛头的事情,这样话题方才转到正题上。他问魏小天,听说你找我,是因为金控大厦工地挖出来的佛头?
魏小天便又把郑明星讲的各种掌故转述一遍,然后说:“想着吕总是吕家唯一的孙辈,算是连到桃星垣最直接的一条线,所以就想来和你讨教,看你知不知道佛头的什么故事?”
吕孟庄没有直接回答,他感慨道:“听你讲这些故事,感觉祖上的事对你们记者来说,的确还是有一些探究价值。但是,我们做后人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看,魏记者,正因为我爷爷辈在旧社会当了袍哥大爷,解放时才被枪决,留下我父亲又因出身不好,到了新社会也没少挨整,早早就去世了。我还是靠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当中吃了多少苦啊。所以,现在不想提过去的事情。”
坐一旁的陶莕媛,听到吕孟庄这番话,竟然扑簌簌掉下眼泪来,她拿纸巾擦了擦,拉开凳子起身出去了。
魏小天不知就里,望了一眼萧郡,又望了一眼吕孟庄。萧郡和吕孟庄都知陶莕媛父亲早死,这会儿她定是听话生情,但都没跟魏小天解释。
吕孟庄接着又告诉魏小天:“实际上,从小到大,我基本上不愿去碰祖上那些旧事,当然也因为父亲早死,没有渠道去了解。所以,别说是佛头,就是你刚才讲的各种掌故,许多我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哦,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你是根本不了解这一块。”魏小天失望地说道。
“是啊,不了解,也就帮不上你什么忙。”吕孟庄谦谦君子一样说话,紧接着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秦九孤儿在桃星垣自焚之后烧出来一个金箔,金箔上有一句咒语,原话是怎么讲的?”
“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魏小天一字一顿地背出来。
吕孟庄接住便说:“我发现,你所说的佛头的事情,其实从头到尾只这句金箔咒语提到过,除此之外,既没有人见过这样一颗佛头,也无人知晓咒语中的佛头到底长什么样子。”
“——”魏小天一时没明白吕孟庄话里的道理。
“我是说,你怎么就能肯定,金控大厦工地挖出来的佛头,就一定是金箔咒语所指的佛头呢?”
“这个嘛……因为从造像上看,挖出来的佛头出自西山画派之手,而秦九孤儿最早就是干这个的。”
“呵呵,我倒要给你提一个反对意见,万一这颗佛头是别的西山画匠造的呢?”吕孟庄一老一实地说。
“这个……”魏小天嗫嗫嚅嚅。
“我说你是野路子,你不信,现在吕总一个新闻外行都能给你挑出问题来,你还是省省工夫得了,别在一颗破佛头上浪费时间。”萧郡不胜酒力,才只几口红酒下去,已有醉意,于是少了顾忌,当面奚落起魏小天来。
十八
这天晚上吃罢饭将近十点,整个城市都璀璨起来。这时候的旋转餐厅,好像一只太空气球,在无边的黑夜中寂寞穿行,一低头,却将人间的繁华览尽。
萧郡、魏小天在餐厅和吕孟庄作别,陶莕媛因为要帮吕孟庄处理些事情,就留下了。
出门的时候,萧郡脚下有些踉跄,吕孟庄看出来,上前扶了一把,一边关切地叮嘱他今晚莫要再开车了,一边又问要不要安排司机过来送他。
萧郡说不用了不用了,门口就有的士。旁边魏小天赶紧矮过肩膀来,架起他就走,边走边数落:“喝这点儿酒,脸上跟涂一层腮红似的,这身子比林黛玉还娇贵啊。”
吕孟庄、陶莕媛笑笑地跟在后面,一直送两人进了电梯,又才折返旋转餐厅去了。
走在泳池边上,陶莕媛问吕孟庄:“你们祖上袍哥堂口怎么和我是一个名字呢。”
“音同,字不同。”吕孟庄把“桃星垣”三个字介绍一遍,然后拉起陶莕媛的手,进了餐厅。
“还真是巧啊。”陶莕媛感慨道。
“所以我说,你就是我的宿命。”吕孟庄放开陶莕媛的手,拉她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陶莕媛让吕孟庄先坐下,再打了电话叫服务生上来结账,然后又一脸妩媚地望着吕孟庄,撒娇说:“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开这间茶楼呢,难道,‘萄荇苑’茶楼也是你的宿命吗?”
吕孟庄摩挲着陶莕媛的头发,眼睛望向城市灯火的尽头,一脸惆怅地说:“那就是个念想吧。”
这时候外面响起服务生的脚步声,两人便分开了。
且说这边萧郡、魏小天一进电梯,魏小天就放下他,让他自个儿站稳当了,然后一脸正经地问:“你给哥哥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对陶莕媛有意思了?”
“有啊,你没有吗?”萧郡一脸酒醉,回答得模棱两可。
“我有意思顶个屁用,我看陶莕媛倒是对你有意思呢。”魏小天一笑,又问道,“你怎么和这样的美女搭上线的,偏偏人家干爸还是吕孟庄,你撞车撞的?”
“什么眼神哪,一晚上了,你都没看出人家是《早间新闻》的主持人么,以前她和我一道跑刑侦局的。”
“《早间新闻》?市电视台?我说怎么有点儿面熟呢。”魏小天恍然明白过来,拐着弯长长地“哦”了一声,忽又问,“哎,对了,这女孩叫个陶莕媛,袍哥堂口叫桃星垣,你说巧不巧。”
“世上巧事十之八九,有什么奇怪的。”萧郡懒懒地靠在电梯墙上,口里这样应付着魏小天,脑子里却想起陶莕媛家的茶楼来,心下说,人家的茶楼还叫“萄荇苑”呢。
两人出了酒店,在酒店门前檐廊下稍等片刻,就滑过来一辆的士,因回家并不同路,萧郡先让魏小天坐上走了。
接着萧郡又在檐廊下站了几分钟,却一直不见的士的影子,他想想明天再回来开车麻烦,这时身上的酒劲儿也慢慢在消退,遂转身去了酒店停车库。
到了车库,萧郡坐上车,先未启动,自己呼几口气,发觉酒气还在,便不敢贸然上路。
他像以往那样,换座去了后座歪躺下来,随手从车门储物盒摸出两支口香糖嚼了。本来他喝得不多,就打算这样嚼几回口香糖,再稍微眯一阵儿,待酒气酒劲儿都散尽了,再去开车。
口香糖两下嚼得萧郡的腮都酸了,不久,他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待他猛然间睁开眼来,发现视线正前方挡着车门柱。他默默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被什么惊醒过来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懒得起身,把一双脚搓在地板上,一点儿一点儿给劲儿,身子才慢慢立起来。这样视线渐渐偏过门柱,透过车窗,他先看见陶莕媛的车,然后穿过车窗,看见车里面一个男人捧着一个女人的头,吻在了一起。
萧郡的神经像被人挑了一针,他直感觉头皮发麻,眼睛定住了竞似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