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我没事,是王、王大人护我逃出来的。”季文卓说着转头看了床上的黑衣人一眼,又转头看着叶殊,红了眼眶,“我……我母后,母后她快要死了,她不肯出来……”
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叶殊默默地看着季文卓,心下里有些复杂。那个痛恨到极点的名字,提都不想再提起,可是毕竟季文卓没有做错什么,当初若不是他告诉她消息,恐怕她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看着季文卓咬着嘴唇掉泪的样子,终究还是个孩子,他的母亲再怎么坏,那也是他的母亲,又怎么能不心痛?
心下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叶殊抬手抹掉他的泪水,温声道:“不要哭了,这么大个人了。”
不说还好,一说那季文卓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像个小女娃似的眼泪掉个不停。季文卓也不想这么没出息,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叶殊就忍不住想哭,怎么都忍不住。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霸王,总喜欢调皮捣蛋,宫里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不讨厌他的,他们越讨厌他,他就越调皮捣蛋。其实他只不过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希望他们也可以跟他说说话,笑一笑,不要一看见他就躲起来。每次看到长宁姐姐和七哥八哥他们两手捏着九哥那个小胖子的肥嘟嘟的小脸取笑,他都好生羡慕,真希望他们也能那样捏捏他,可是他们从没正眼看过他。
有一次在文曲殿上,国师不在,他想捣鬼,结果打翻了墨盒溅了自己一脸,顿时惹来满堂哄笑。叶殊也抿着嘴笑得很欢,可是笑完了,她又拿着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动作很轻很柔,就连母妃都没有那样抚过他的脸庞。他头一次那么乖地站在那里,一张小脸红透了。叶殊擦完了,他紧咬着嘴唇站在那里,满身的不自在,他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从那以后,他越发嚣张跋扈,尤其喜欢戏弄叶殊,总想引起她的注意。虽然叶殊也像哥哥姐姐们那样不爱搭理他,可是他能从她笑着的眼睛里看出来,她不讨厌他。就为了“不讨厌”这三个字,他开心了很久。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忽然有一天,他被母妃关在屋里好几天,再打开门,整个宫里只剩了他和母妃,到处冷清清空荡荡的。他当皇帝了,就是以前父皇坐的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大椅子。他很害怕,他很想见父皇和哥哥姐姐们,他哭着求母妃,可是母妃很吓人,不让他哭。偌大的皇宫阴森森的,他每天晚上躺在龙床上都做噩梦,然后哭着醒来。
他很想父皇,他很想哥哥姐姐,他尤其想叶殊。在这个皇宫里,他很孤独,现在是,从前也是。母妃整日都很忙,很少会关心他;父皇从不去络锦殿,偶尔见到一面,才会问他几句;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好多岁,没人爱理他这个小萝卜头。回想他走过的十几年,除了母妃,只有叶殊曾走近过他,温暖过他。可是她死了。她嫁给七哥,然后被大火烧死了。天知道他哭成了什么样子。他很后悔,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要叫她一声姐姐。
猛地扑到叶殊怀里,季文卓哭得打颤,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叶殊呆愣了一下,终究没把他推开,轻轻搂住他,让他哭吧。
床上的黑衣人挣扎着爬了起来,翻下床跪在地上看着她,这一番折腾,伤口处又有很多血流出来。
叶殊抬头看着他,认出来他就是户部尚书王明远,当年和顺子进京救简双的时候,还曾在仓储衙门里求过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一身黑衣和阴沉沉的眼睛,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叶小姐!”王明远俯身拜了一礼,“在下王明远,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还请小姐放过陛下,在下愿带他远走万里,再不踏进中原一步!”
季文卓担惊受怕好几天,哭着哭着睡过去了,叶殊扶着他倚在榻边上,慢慢站起身来。
两眼目光灼灼紧盯着王明远,叶殊抽出腰间长剑,冷笑着看着他,咬牙切齿道:“王大人说错了吧,我们恐怕不只是一面之缘!”
王明远目光陡然间一颤,闪过一丝凌厉,又慢慢沉寂下来,瘫坐在地上,苦笑道:“原来叶小姐已经认出了在下。”
“师父待我有如生父!杀父之仇,我怎么能不记得!”叶殊挑起长剑对着他,眼眶红热起来,银柏林里那痛彻心扉的一幕又涌上眼帘,直疼得泪水掉下来。一支羽箭穿刺过胸口,师父他喷出一蓬鲜血,仰面倒下去,身上的白袍都被鲜血染红了。高高的银柏树上,那一个手握苍弓的黑衣人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的,满是冰冷与凌厉。
“清和国师,是我杀的……”王明远目光颤抖了几下,看着叶殊,“叶小姐你杀了我吧!只是请你放了陛下,他是无辜的。”
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叶殊红着两只眼睛瞪视着他,冷冷道:“我自然要杀了你!你该死!”
长剑一挥,叶殊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
“疼吗?这是你应得的!”叶殊面色狠厉,紧握着长剑刺到底,透体而过。
王明远闷哼一声,两眼充血看着叶殊,倒了下去。
右手一挑,叶殊抽出长剑,她刺的是他胸前空穴。
血淋淋的长剑掉落到地上,叶殊跌坐在地上,埋头痛哭。
她是很想他死。可是他死了,没人能护送季文卓安全逃离这里。
把浅云叫进来,给王明远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两天以后的夜里,叶殊悄悄送他们走了。
金水江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船,东边不远就是入海口。
王明远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什么话都没说。
季文卓一身破烂衣服,鼓鼓囊囊的,里面却是厚实温暖的棉袄。默默咬了半天嘴唇,他扑上前去抱住叶殊,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叶殊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