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①
①即周作人。
林琴南死后大家对于他渐有恕词,我在《语丝》第三期上也做有一篇小文,说他介绍外国文学的功绩。不过他的功绩止此而已,再要说出什么好处来,我绝对不能赞成。
林琴南的译本有“一百五十六种”之多,虽然足令我们的骄傲而懒惰的青年惭愧,但在林琴南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精神大事业。我们要记得林琴南译文的代价比别人要大五倍,人们花了三个月工夫译成一部十万字的小说,承蒙赏收了也只得二百番,他的就可以收入千元。倘若别人也有这样利益,我想,在半生中译成二百种书——即使是独力译述,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如我们忘记了这个特别情形,只是叹美他成绩之多,未免有点不大的当。
林琴南的作品我总以为没有价值,无论它如何的风行一时,在现今尊重国粹的青年心目中有如何要紧的位置。译本里有原作的精魂一部分存在,所以披带了古衣冠也还有点神气;他的著作却没有性格,都是门房传话似的表现古人的思想文章——如若我们来讲它里面的思想和文章。
林琴南始终拥护他所尊重的中国旧礼教,在许多许多人看来是他的最可敬仰的地方。对于这一点我极端反对。人家尊重他这件事,那正与尊敬张勋康有为的坚持复辟一样,同是大谬误。即使同是一样的坚忍,我们尊重孤独的反抗,却轻视群众的保守。凭了帝王鬼神国家礼教的名,为传统而奋斗,不能称为勇敢,实在可以说是卑怯。无意识的盲从者还要算是上乘,大多数是预计公众的后援在他这边,这才大胆的站出来,成功了固然是他得赏,失败了他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现在主张恢复帝号的遗老及维持名教的道学家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正同乱民之不负责任的胡闹一样,倘若他知道这样做了一定要明正典刑,他就一定不敢了。尊敬这种东西无异是提倡卑怯。我们所期望于青年的,是有独立的判断,既不服从传统,也不附和时髦,取舍于两者之间,自成一种意见,结果是两面都不讨好,但仍孤独地多少冒著险而前进。这样说来,那些觉著运势兴旺而归依新说者也不能算是自主的人。殉道是难能可贵,但信恃死后即能升天,而殉道便没有什么可贵了;知道死了一定落地狱而不以为意,这才是可景仰的英雄。我们自己不能预约是怎样的英雄,但如要崇拜总非崇拜这样的真英雄不可。我看世人对于林琴南称扬的太过分了,忍不住要再说几句,附在半农玄同的文章后面。林琴南的确要比我们大几十岁,但年老不能勒索我们的尊敬,倘若别无可以尊敬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因为他是先辈而特别客气。
载《语丝》第20期(1925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