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良接过碗,美得一脸褶,见辰生瞅着他,便说:“你快去吃吧,男人不上桌,吃饭不开席。”
“不了,我等您吃完。”辰生满心遗憾。“您不烫吗?”
“这算啥。刚打完的炮筒子,老子也摩挲过。”
“董团长,真神了您的!”
“咳——我那是知不到。咱是土八路嘛,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头兵一个,穷啊,缺枪少炮的,好容易搞了一挺小山炮,就露回怯,让人家炮兵兄弟笑话了。”
辰生乐得前仰后合,敢情,人家董团长也不是一落地就会打仗啊。
三
吃罢晚饭。山沟里原本歇得早,但仗正打得红火,明天还要赶出好多公家活儿,又是扎担架,又是洗纱布,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烛。
辰生爹过来跟董良拉呱两句,便要揪着辰生耳朵出去。
“干啥啊爹!?”辰生一万个不情不愿。
“干啥呀?去爹屋里猫一宿吧。你赖这地儿,光顾着缠人家董首长问这问那,人家伤员,要静养你懂不?”
“我知道——我不就那个……那个……”辰生“那个”不出来。
董良打了圆场,“咳,也是我,占了人家辰生的床。真让你委屈了啊。”
“爹,我就搁这屋打个地铺,晚上董首长要茶要水的,也有人照应。”辰生说。
“唉,这个……”辰生爹瞧着董良的主意。
“再说了,我们革命战士,急行军是家常便饭,累了乏了,哪里不是席地一躺?”辰生还不依。
“我这不是怕董首长休息不好……”辰生爹说。
“我哪那么娇贵,就让辰生同志留这吧。人家是主人。”董良倒也不觉得有打扰。跟辰生说话,他挺有精神头儿。
辰生便把他爹扶出屋子,“早点歇着吧爹,董首长有我呢,错不了!”
翻出一床被,辰生就要往地上铺。
董良瞅了,不忍心。“辰生,辰生同志?你把我往里挪挪,你也床上来睡。”
“我睡觉不老实,万一压着您,就不好了。”辰生没停下手里动作,自顾自打理他的铺盖。
“都是大老爷们,当兵在外的,哪那么多讲究?!听我命令,上来!”
辰生说,“就来。”
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仔细地洗了手,想了想,兜头浇了自己一身,哆嗦了一下,找块布擦净全身,才回了屋。
这回董良只用眼神示意,辰生也不违拗了,便索性脱个利索,余一条裤衩,在董良身边小心翼翼调头躺下,胳膊死死贴着胯和大腿,生怕一丝小动作碰到董良。
“辰生同志,睡觉你还紧张?”半晌,董良低着嗓门问。
“报告首长,不紧张。”这声音明显是丝毫没有睡意。
“那你怎么跟打立正似的?”
辰生这才发现,果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自己跟自己较着劲。
辰生笑,一笑,便松弛下来。
“报告首长,我睡不着。我今天还是头回跟大官一起困觉呢。”
“团长就是大官啊?将来你也能当的。”
“咳,那我可得好好打仗,立几个功,就升得快啦。”
“可不是,我瞅你小子也挺冲的。”
“那,团长,给我也讲讲你们团呗?”
董良忘了自己本来还头晕着,兴致很浓。
“……那国民党反动派吧,就跟耗子一样,动不动就挖个子母堡钻里头,个个都属王八的。……不过啊,我听说,我们那,有个教导队,有个教员是国军投诚过来的,贵州人,姓蔡,师长让他给我们营连级指战员讲班排冲锋。人家科班出身,两只眼睛朝天上看,可讲起课来还真有一套。……就说啊,打小鬼子那时候,蒋光头把他精锐兵派到缅甸去作战,保运输公路,让美国佬的救援物资和武器能运到中国来。小日本呢,在云南西边,一个松山,把整个山就挖空了,地道连地道,大洞套小洞。里面藏了三千人,国民党拿了好几个军,外加美国佬的飞机大炮,打了仨月,人都死麻了,才拿下来。拿下来之后呢,说国军的什么军长啊师长啊,都跑去参观鬼子那地堡了。一想这可是个以逸待劳的好办法啊。整一王八壳子,最大限度的杀伤敌有生力量!这后来就给咱们招呼上了!可是呢,子母堡机动性差啊,不过他们火力强,我们攻下来伤亡太大。……咱们解放军,都是打游击出身,运动战拿手,一双铁脚板,跑过蒋光头的四个轮子。一开始跟这些个乌龟壳子死扛吧,扛不过他们……”浓黑的夜里,董良断断续续地说着。
“松山?……有咱孟良崮高吗?咱们山也全是石头,那树都是石头缝里长的,挖个坑儿也费劲。”
“松山什么样,我也不清楚。反正不管你什么山头,不管填多少人,咱们最后都能把它拿下来!”
“那还用说!董团长,您真厉害,懂的真多,不光能打,还能讲。我今天真长见识了!什么时候跟您并肩作战,那一定痛快!”
唠着唠着,董良还在说着“这当口都总攻了,几大纵多少人马都在啃这块孟良崮,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伤,回去捞不着仗打了……”听耳边竟起了鼾声。到底辰生年轻,渴睡。
“唉,辰生同志,你压着我伤口了……”董良倒着气,吭了一声。
小伙子睡得正香,没反应。
看来这一宿只有马马虎虎睡了。
其实辰生睡得一点也不安稳,急赤白脸的做了个梦。真格的急死人。
……董良穿戴一身国民党的军装,就跟张灵甫似的。其实辰生也不清楚张灵甫长什么模样,反正,是板正的,不近人情的,像一把剔骨刀。不过董团长,不是说好了一起打七十四师么,您怎么投敌了!哦,您必定是逮住了那张瘸子,扒了他那身皮,换上了!等这仗打完了,可得找董团长好好说道说道。……那时候,您该升到旅长了吧?那……我怎么的也得是个连长、营长,才有脸去见您呀。
……不怕您笑话,我跟您一见如故,我还好些话没说呢,第一桩,打完了张灵甫,咱好不好比比伤疤,看谁的伤疤多。第二桩,我姐姐金巧,模样性格,您也都清楚了,我们十里八乡的是个尖儿,别看是我们山沟女子,到底还是个小妇女干部呢,心气儿高,不是您这样的英雄她看不上。您要是和我姐成了,这么的吧,我就可以天天跟您拍着胸脯子研究子母堡啊潜伏侦查啥的。
……第三桩,我还没想好,等这一仗打赢了,怎么都好说。咱们肯定赢!
天蒙蒙亮,辰生蹑手蹑脚下床。金巧早蒸好了馒头。辰生揣了两个在怀里,就往屋外奔,又蹩回头,“姐,我先走了,董首长还睡着呢。”
“快走吧,爹娘那头我替你招呼一声就行了。”金巧又给塞了一个馒头。
辰生冲他姐姐憨笑,“等我打胜仗回来,姐你也把董首长的伤伺候好了,咱家就有一个好姑爷,我就有一个好姐夫了。”
金巧被弟弟说破心事,臊得脸红,忙不迭把弟弟推了出去。
“怎么学会贫嘴了,别耽误了公家的事!”却仍是怔怔凝着辰生的背影消失在大路上。
四
紧赶慢赶的,辰生还是撞到了敌人的散兵游勇。只是他不知道,抓他的敌团长,正是喂了董良两粒子弹的张小甫。
张小甫原本不叫这个名,自从踏进原来的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门槛儿,跟着三零五团团长张灵甫同小日本在张古山打了漂亮的一个硬仗,便对张团长崇拜得不得了,于是把自己大号改为“小甫”,意思生是张灵甫的人,死是张灵甫的鬼。如今他自己也是团长,鬼子赶跑了,却落到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现在整编七十四师的中将师长张灵甫,只怕比他更窘迫,更气急败坏。盘在崮顶,装甲大炮没用,呼叫飞机不灵,呼叫友军无援,自己在中军帐里被当年无论如何也瞧不起的泥腿子们围个水泄不通。
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也。张小甫想着自己长官是不是还有闲情写幅狂草,大将临阵,自当宠辱不惊。他的长官一定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他们的委员长更不会坐视心腹爱将葬身敌口……在抓到这个龙精虎猛的解放军小排长时,张小甫明白,再怎样自我麻痹,他和他的长官铁定是无力回天了。
辰生一个劲埋怨自己。真是智者千虑一失必有一失,他以为他抄的近路都是老区的地盘了,连当地的小地主都不敢出来冒头,而且时不常就看到自己人押着一队俘虏,从大路上走过。没想到,还是有冥顽不灵的蒋匪军。他起个大早,都没来得及跟董良团长告别,就带着收好的军鞋奔了营部。接着就出来摸情况。兵员紧缺,他单枪匹马的就出来了,没留神草窠里的埋伏。也是他胃口大了一点儿,立功心切,见对方仨瓜俩枣乞丐一样的,就想干脆都缴了械得啦。没想到,马失前蹄。这仗眼瞅着就要打胜了,他自己怎么能被敌人生擒了去!
张小甫一个团两千来号人死的死,伤的伤,现在身边只有两个亲兵跟着,他自己也吊着胳膊,浑身血泥,不复英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个亲兵说,“团座,不管灵公现在什么主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张小甫抓到辰生,他想问,哪条路可突围,对方必然鄙视他,他一向刚愎自持,怎能受共军斥候的嗤笑。转念一想,人皆一死,早晚而已,况军人乎,马革裹尸,又何惧哉。
另一个亲兵说,“团座,再不投降,只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张小甫冷笑。辰生也冷笑。
视野里只有一株二人合围也难抱定的大树没有被炸烂,树冠也被削下去一半,伴着远近隆隆的炮声,在顽石遍布的山野间尤其吓人。
“你不该一开始就假称是我们的人。”张小甫开口,“是不是你们这个招数骗了不少我军?”
辰生并不惧怕面前的色厉内荏,对方明明快疯掉了。“什么叫骗,那叫狼诱子,一钓一个准。”
“狼诱子,你们也承认我们整七十四,是虎狼之师。”冷笑变为苦笑。
两个亲兵着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团座还逞口舌之快。
“你们是豺狼虎豹,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看不见漫山遍野都是我们的人?”辰生底气十足。
张小甫用手中的汤姆逊支起身子,示意亲兵把辰生拖到树下,绑牢。他想说辰生是李代桃僵,觉得不对,说狐假虎威,似乎也不对。最后干巴巴说一句,“你我各为其主,别怪兄弟我不客气。”单手举枪,瞄准辰生。
辰生想,难道梦都是反的?呸!绝不会!
准星晃了晃。
辰生挣扎,复又镇定,笑骂道,“蒋匪军!用不着你客气,你就狗急跳墙吧,反正我们会瓮中捉鳖的。哎,你们听到没有?‘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汤姆逊里早没有了子弹,张小甫恼羞成怒,夺过亲兵的枪一搂到底——仅剩的几粒子弹凶残地钻进了辰生年轻的胸膛里……
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凝固了辰生最后的愤怒和懊恼,再也没能绽放出鲜活的表情。
一个亲兵悻悻地缩了缩肩膀,“这下真没有退路了。”
张小甫充耳不闻,摸遍全身,翻出一个香烟盒子,又拿出藏着的一截铅笔头,在香烟盒背面疾书:
师座:
见字如晤。师座安好?
共军顽抗,以反包围之术,穿插破坏我防线。孟良崮山势突兀,我孤军守险,辎重逶迤,武器难以奏效,团营以降,水米殆尽数日。我前卫团尚抵死相抗,与共军争夺寸土,伤亡甚重。友援迟迟未至,职甚惶苦,难以为继,本欲饮弹尽忠,因念师座,不敢独死。闻共军优待俘虏,或降之,伺机反出,另图东山。
再拜。
职张小甫
辰铣(五月十六日)
写毕,把香烟盒儿交给一个亲兵,命令他千万要递到师部里,叮嘱“亲手奉给灵公”。
望着那一个跌跌撞撞走掉的背影,被迫留下来的亲兵哭丧着脸,“他肯定跑到那边去了。”
张小甫拄着枪坐在石头上,“随他去吧。”他还有最后一颗香烟,抽完了再说。
董良懊恼没有赶上最热闹的一仗。蒙班长和几个战士把他搀到山顶前线去了。到处都是焦土,鲜血,肢体,碎石,东倒西歪的树。偌大一个孟良崮被双方的炮火剃成了秃山。他还看到敌人的师部,据说是张灵甫最后的指挥所,一个有纵深的石洞,洞口已经塌掉了。
纵队司令看到董良,亲切地对他说,“快养好伤,这仗我们胜了,今后还有的是仗要打哪。”
他们特务团的几个人抬来一具尸体,一块麻布盖着,布下似乎躺着个身躯高大的人。大家都说,这就是张瘸子张灵甫!
纵队司令说,“把他遗体清理清理,再到老乡家里寻个好板材,要葬得体面一点。”
董良一肚子不解。司令真是大肚量,这张灵甫打死了我们这么多同志,居然还要礼遇他。
身边一丛一丛的俘虏走过,穿着美式军装的团长营长连长们,破破烂烂,拖拖拉拉,好多人一边大哭一边梗着脖子,看他们的长官最后一眼。
呼吸中血浆的腥甜与铁器的高温合力炒成的气味,既熟悉又让人恶心。董良也就慢慢地下山,一路分享着同志战友们的欢呼——我们胜利啦!
真太不容易了!董良抹掉激动的泪水。他还押着一小队官阶跟他差不多的军官俘虏,向解放军自己人的队伍缴枪投降。
有个叼着烟屁股的匪团长向不远处一棵只剩半拉子的怪树望去,像被磁石吸住的洋钉。董良也顺势望过去。那怪树于空旷中好似一个巨大的问号,茕茕孑立。
——那不是金巧么!
就在树底下,金巧姑娘抱着弟弟冷透的身体,哭号无声。
2010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