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新雨自以为来得早,进门后才发现前排早就让女队员占满了,只好坐在了靠门的后侧。今天第一堂课是父亲薛平湖的围棋理论课。一听什么“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入腹争正面,治孤克敌验于斯”,薛新雨就乏味得打瞌睡。其他人也对这种老生常谈不感冒,又摸透了主教练面软心善的性子,所以咬耳朵递条子开小会的不少。宋大洋悄悄戳了薛新雨一下:
“在家里,你爹也是这样教你学棋的吗?”
“哪里呀!他老人家说了,精通棋理却不善实战,就像光知道打鸣不知道踩蛋的公鸡!”
宋大洋忍不住笑出声来。薛平湖瞧见了,瞪了两人一眼,心里抱怨儿子不懂得维护为父的威信,又叹息他毕竟年轻,不明白为父的苦心。围棋名列“六艺”之一,看起来风雅,但像酿酒打拳行医一样,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绝招妙手全是苦心孤诣所得,哪能随便就露出来呢?即使要传人,也遵循“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原则。今天,如果自己手上没有几招真功夫,能吃官家的这碗饭吗?
但是一到史瑞虎的课上,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每个人的神情格外紧张。谁都知道,史瑞虎对谁都不留情面的,即使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当场训哭过两次。薛新雨当然早就知道这个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所以格外提心吊胆。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史瑞虎今天选讲的棋局,偏偏就是前天薛新雨与史幽红的对局。从黑棋的第一手开始,他就抨击不断,让薛新雨几乎抬不起头来。非但如此,对于薛新雨颇为自得的一顶一挖,史瑞虎没法说是臭棋,干脆断言是另有人在暗中指导。
“自己不行了,就让徒弟来帮忙;自己的儿子不行了,也让徒弟来帮忙。这样的名家,可真是挂羊头卖狗肉!”话音刚落,他一眼瞥见冯晓白要站起来辨白,立即训斥了起来:“我叫你回答了吗?不是做贼心虚,你站起来干什么?”
冯晓白腿一软就坐下了,而薛新雨却气血直冲脑门,要跳起来说道点啥。这时候,史瑞虎一回头,反而叫起了陆鸣。
“你是新来的,和大家关系都不熟,说出来的话最公正。你看一下,这两个人的棋是不是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陆鸣看了一眼史瑞虎,又看了看挂在黑板上的那一张放大的棋谱,手指摸了一下鼻子,神情无限尴尬,心想我连冯晓白的棋是方是圆都没见过,怎么知道这两人暗通款曲呢?
“我完全同意史老师您的意见:冯哥和小薛的棋确实风格很接近,也许都是主教练一手调教出来的吧?就像我下的棋,人家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家的路子。”
听了陆鸣的回答,每个人心里都在笑:这个年轻人啊,和他爹一样乖滑。史瑞虎还不满意,而当事人之一史幽红却款款站了起来,细语轻声地说:“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是薛老师惯用的,在座的很多人都熟悉。当时薛新雨同学这么下,纯是因为自己在角上留有余味,否则即使有人事先支招,他也没有机会使出来。况且,利用征子来破眼也未必就是薛家的独创,因为古谱‘盘蛇势’中就有类似的手法。”
她的言辞恰到好处,既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也在某种程度上洗清了薛新雨的冤屈,总算让这场硝烟散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课后,薛新雨逃一样地溜出了戒律堂,见到几个女队员在陈主任的办公室外“叽叽喳喳”成一团,互相争抢着一本杂志,就凑过去看热闹。原来,这是新到的一份日本围棋期刊。虽说是新书,其实出版日期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了。女队员虽然好学,但也没有到了求知若渴的地步,她们指点着封面上一位面目俊朗的少年棋手,口中啧啧赞叹。原来,这是今年日本“新人王”的获得者,名叫宫田荣树,也是日本当今第一高手藤原正雄的弟子。
“你们在看什么呀?”薛新雨问了舒梅一句。想要套关系,自然先从熟人开始。
舒梅说大家都在夸这个棋手长得真帅,薛新雨一听直撇嘴,“帅什么呀?我爹年轻的时候在杭州见过日本兵,很多个头还没有你高呢!”
舒梅毕竟也是个女孩子,见他居然将自己与鬼子等量齐观,心里有点儿不高兴,说:“你是不是妒忌了?就算你和陆鸣两个加起来,我看也不如人家神气!”
薛新雨觉察出来了,赶紧给她送上了一顶小小的帽子,说:“谁妒忌了?我的意思是: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入了我们集训队最水灵的小妹妹的法眼。”舒梅一听高兴了,刚才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了。
薛新雨借这个熟络劲儿,又没话找话,问旁边的戚玉秀平常爱看什么书?可是对方却爱搭不理的,只是碍于他是主教练的儿子,才勉强应了一声:
“我最爱看《水浒》了,什么‘拳打镇关西’了,‘景阳冈打老虎’了,‘醉打蒋门神’了。反正,只要是动手,不管是打人还是打畜生,我都喜欢!”
薛新雨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课堂后,轮到陆德言给大家上习题课了。陆家的祖先是跑江湖的,全靠在街头给人设局下套度日,因此手上的死活题有几百个,保管讲个十年八年也不会重复。今天,他出了一道名叫“八龙升天”的题:八个黑子被白棋分割包围,除了就地做活外别无他法。陆德言很懂得如何打发时间,知道队中的高手一眼就看穿了,故意先让少年组的小队员来解答。每错一次,就引发一阵欢笑,直到舒梅上台才将它破解。整个戒律堂中其乐融融,唯有薛新雨一个人闷闷不乐,他还在疑心戚玉秀将自己当做了西门庆一样的下流痞子。
午饭之后,除了残蝉那快要断气的吟声之外,东华观里一片寂静。薛新雨初到北方,还没有养成午休的习惯,又怕不小心睡过了头,就将自己的闹钟定了时,放在了共用的方桌上。不知不觉,他就蒙眬睡去了。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睁眼一看是冯晓白。原来,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而屋子中其他人早就没影了。薛新雨赶紧跳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骂那个该死的闹钟,却发现它已经不翼而飞了。
薛新雨第一次训练课的对手是李爱琴。这个姑娘的身体虽然沉重但并不笨重,五官搭配得也很耐看,眉眼之间甚至还透出一种别样的圆润。凭着年轻人好强的心性,两人一上手就展开了对攻,下得不亦乐乎,也难免错进错出。一会儿你吃住了我一块,一会儿我破了你一路。薛新雨通过一个转换,占了些便宜,并将优势一直保持到了终局。
这盘棋结束得最早,为了不干扰别人,两人就悄悄出去了。坐在堂外的台阶上,李爱琴从书包中掏出了一张煎饼,撕了一半给薛新雨吃。薛新雨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因为中午食堂的面点中并无这一路吃食。李爱琴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神秘地笑了笑,不肯回答。薛新雨第一次赢了棋,未免有点儿骄傲,就问她自己的水平在青年队中能排到什么位置。李爱琴回答说大约在中等吧。薛新雨听了不大服气,原以为自己仅次于史、冯二人而已,但想到李爱琴是个不打诳语的人,而且父亲薛平湖也反复强调“人上有人”的道理,集训队中卧虎藏龙,一定要虚心向大家学习,就不说什么了。
渐渐又有人出来了,并且越来越多。但奇怪的是,老师一直没有人招呼大家进去复盘。薛新雨向内一张望,发现还有一局没有下完,旁边还聚集了很多人在围观。不过,他们都远远地保持了一丈以上的距离,就像围观动物园的猛兽一样。
还在对弈的是宋大洋和陆鸣。薛新雨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没发现这局棋有什么惊悚之处,不过是双方为了一个劫打来打去。数一下劫材,陆鸣胜券在握,不过宋大洋看上去却更胸有成竹一些——每隔一两分钟,他的肚子里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唧叮”,似乎活吞了一只鸡,或者肠子在“弹钢琴”。
“宋大蒜又在使损招了!”李爱琴一见就恨声不绝。
薛新雨刚要问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老大哥起这么个绰号,旁边几个女队员“叽叽喳喳”的碎语就给了他一个答案:
“这个大宋,简直就是个臭屁王!而且,那屁不但又臭又多,还放出平仄来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中间还不带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拉蒙古长调呢!”
“那算什么呀?你们不知道,他那一双臭脚有多熏人!上个月我和他下了一局,大热的夏天,他不穿拖鞋偏要穿胶鞋,脚汗都流了一地。这还不算,到后来他竟然脱下了鞋袜,用手指去抠脚趾缝!别说看了,想一想都让人恶心死了!”张红芳一边说,一只小手还使劲在鼻前扇动,似乎那股气息还在骚扰自己。
“我最讨厌抽烟的人了!可是你们不知道,这家伙不但满嘴黄牙,还喜欢生吃萝卜,比赛的时候一个劲儿打嗝,害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要不是看在——哼,我恨不能看着他的脸给一拳!”戚玉秀说到最后,自己倒呛了一下。她的相貌比身边的几个女伴都要俊秀,不知为什么,天性却喜欢动武。
“看在谁的脸上?哈哈,恐怕不是宋大洋的吧?”袁招娣突然插了一句,还格格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戚玉秀听了脸色发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尽管不明白袁招娣在影射什么,但薛新雨也觉得宋大洋真是活该讨人厌。要知道,琴棋书画是过去读书人陶冶情操的方法,因此礼数比胜负更重要。下棋要讲究“三正”:身正、眼正、形正。连打个喷嚏都是有辱斯文的事,可宋大洋这家伙,竟然连生化武器都搬出来了!
虽然祖传岐黄之术,到了薛新雨这一代,连白术和黄芪都分不清了,但他依然如中医探究病情一样,对宋大洋来了一番望闻问切,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原来,午休之后,宋大洋将自己的闹钟带走了,塞在了皮带扣子下。他看形势不利,就偷偷让它发声来干扰对手。
这两天来,薛新雨已经和陆鸣打过几次照面。虽然他们表面上十分客气,但彼此都知道这是无可回避的竞争对手,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可是,这个陆鸣也真让人佩服,面对宋大洋的无赖招数,他竟然无动于衷,像个失聪的聋子。又拖了半个小时,宋大洋黔驴技穷,不得不认输了。可是回到住处后,他竟然还有脸骂陆鸣:
“你们别看那小子一副正人君子样儿,风吹不进水泼不进的,其实是个狗特务!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揭了他的皮!”
薛新雨听了心头一抖。说实在话,自从领取了监视宋大洋的任务之后,他的心中就隐隐不安,似乎自己不是深入虎穴的杨子荣,而是一个翻版的甫志高。何况,宋大洋这个人很讲义气,虽然“臭名昭著”,但从不把独门功夫用在同室身上,可谓盗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