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集训队的管理原则,上级早就有指示,说这些人三教九流,不稼不穑、不工不商,因此,思想上要多监督,生活上要多照顾。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一句:多培养传统优秀文化的继承人。秦队长当然知道,这个继承人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就像今天激情如火的“旧世界掘墓人”不一定非要从考古系去召集一样。何况,由于就业困难,在很多工矿企业中,某种不成文的子承父业的顶班制度已经出现了。那么,是否就可以开这个口子呢?
其实,薛平湖这个人虽然外表洒脱,却并不拘泥呆板,昨晚他就私下找过领队,恳求了小半夜。看他那神情,似乎不把儿子弄来,那小子会把杭州西湖的水给放了。秦双河虽然和这些文化人说不到一块儿,却有吃软不吃硬的好汉性格。于是,他决定原则和人情一并考虑,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了:
“老薛有实际的家庭困难,组织上当然有帮助的义务。前几天,咱们有一个队员患了肝炎回去了,正好缺一个名额。不过,必要的考核是不能省略的,我也同意让幽红试一下他的水平。”
见领队已经点头,史瑞虎眼看孤立了,只好给自己搭一个台阶:“没问题,我坚决服从领导的意见。这样吧,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儿子比我闺女小两岁,那就让两子吧。”
薛平湖如愿以偿,当天下午就赶到石景山邮局发电报给儿子。薛新雨到来之前,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既担心儿子输棋,又怕他抗命不肯来。可他真是多虑了,薛新雨接到父亲的电报后大喜。这半年来,薛新雨确实过得惬意,但花果山的美猴王尚且向往天庭,江南的小桥流水看腻了,也想见识一下北国风光。于是,他立即丢下了狐朋狗友出发了,一路顺风就来到了北京。
不过,薛新雨并没有马上来见父亲,先在城中玩儿了两天,才动身前往东华观。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后面就全是山路了,只好自己一步步爬上来。
初秋的阳光虽然失去了毒辣,但走了个把小时之后,薛新雨依然汗流浃背。山道上罕有行人,更不见村舍,想讨碗水喝也没去处。突然,耳中依稀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闻声而寻,绕过一棵红叶灼灼的大枫树后,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小溪。四顾无人,薛新雨放下行李,脱衣下水。在水中嬉戏了一阵,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条小溪的源头在哪里。溯游了一阵,听到了一阵轰鸣声。从水中抬眼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半亩大的清潭,四面翠柳如屏,芦花胜雪。北边的山壁下,豁然有一股泉水喷涌而出。薛新雨欢喜之极,立即屏息潜入了水中,准备一个猛子扎到泉眼下。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右侧的岸边似乎有丝丝光亮闪动。定睛望去,只见温煦的阳光之下,透亮的碧水之中,光洁的青石之上,竟然有一对雪白的莲藕在轻轻颤动,让人心生爱怜,薛新雨就直冲了过去。
他的双手刚刚触及莲藕,就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水花四溅,那团白藕也倏忽不见了。薛新雨一挺身,就从水中站立了起来。他抹去脸上的水滴,睁眼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岸边的巨石上,一位半裸的姑娘正慌乱着掩上自己的衣襟衬裙,遮住上下要害部位。一时间,她的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就散乱地披在了肩头和脸上,让人看不清眉眼。薛新雨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捉住的不是白藕,而是人家的一双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薛新雨不用一秒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要辩白几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嗓子干涩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勉强才挤出了半句: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听在姑娘的耳中,倒像是遗憾没能够把人家的胴体看个巨细靡遗。
其实,薛新雨一向口齿伶俐,脑筋活泛,尤其善于和女性打交道。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是阿姨的宝贝蛋,女教师的应声虫,女同学的搬运工。在杭州的时候,连一起的哥们都说小薛行为放肆乖戾,但一见女人就成了一摊泥,最适合待在大观园或女儿国里。当然,知道的说这小子从小缺少母爱,对女性有乳慕心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孩子发育的哪个环节出了毛病,以至于缺乏性别意识呢。
当然,你若是因此就断定薛新雨是个嘴上长不出茸毛的奶油蛋糕,那可就大错了。除了手指有点儿纤长外,他具备了一个青春期男性的一切特征,包括突起的喉结、逆反的脾性、挑剔的目光。
“臭流氓!你还想看什么?看我不戳瞎你的贼眼!”那女孩子一听到薛新雨的话,顿时羞怒交加,抓起一根柳枝,就劈头抽了过来。
薛新雨心头迷惘,竟然忘记了躲闪,头上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顿时起了几道红印。女孩子一开始下手有些狠,但见他一丝不动,自己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最后竟然愣住了,手中的柳条也耷拉了下来。
其实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只听见“哗啦”一声,从林中又冲出了一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手中高举着一根扁圆的木棒。见了薛新雨,短发姑娘就要砸了下来,却被自己的同伴阻拦住了。
“算了,这个小屁孩不过是来摸鱼的,饶了他算了。”说完之后,那个女孩子竟然轻轻笑了一下,口气中流露出了故意的轻蔑。无论刚才这个小子真的看到了什么,一旦传扬了出去,都会让自己名誉受损。所以,最好的掩饰方法,就是将他小而化之,最好缩成一个穿开裆裤的“童子鸡”。
直到现在,薛新雨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如今这个年代,夸一个女孩子漂亮,早就不能用什么“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词语形容了,单论“眉目如画”,就名不符实,因为宣传画中劳动妇女的标准形象是脸色红润、粗眉大眼、四体强健、精神高昂,而这个姑娘的脸色白得可怜,眼珠黑得可鉴,嘴唇鲜得可口,腰肢软得可折,神态冷得可怕,似乎是从遥远的未来,或者早就遗忘的过去飘来的。
不过,当她穿上不分款式的衬衣,扎起千篇一律的辫子,套上老少皆宜的布鞋,这一切的美景就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两位姑娘不再理会他,手牵手离去了。薛新雨远远望去,只见她们到了停在泉边的一辆水车边,一边给骡子上套,一边“叽叽呱呱”笑个不停,似乎那个受了惊吓的姑娘还捶了圆脸女孩的几下。看来,她俩是乘拉水的机会,偷偷跑来潭中来洗澡的。不过,负责放风的人只顾着观察大路上的动静,没想到会有人从下游蹿上来。
两人一骡一车的影子消失了好久,薛新雨才回过神来。他脸上固然热辣辣的,可心头却黏糊糊的,似乎中午吃的那碗炸酱面在胃里泡化了,淀粉弥漫在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顺流回到了原处,穿好了衣服,然后背起行李继续赶路。
夕阳西下,鸦群聒噪,晚钟悠长。最后一丝暮色中,薛新雨终于看到了东华观的大门。不过,他还没踏进门槛,就被一脚踹了出来。
毫无防备之间,薛新雨的腰间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闷哼一声,疼得弯下了腰。薛新雨看见两个人厮打成一团,虽然拳脚飞舞,除了着肉的沉闷声,却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否则早就惊动了里面的人了。
但是,薛新雨的叫声却让这场角斗戛然而止。两人松手后,一个个头矮壮的青年狠狠瞪了对手一眼,扭头就走了。另一个大个头长得高鼻细眼,宽额阔口,活像条短吻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等对手不见了,他才转身走了过来,问起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等薛新雨报上名,他立即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太好了!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薛教练的儿子。你知道吗?你要来的事,他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弄得全队上下都想见你呢!”随即,这人见薛新雨痛苦的样子,又替他生气,“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下脚这么狠,却没踢对人!哎呀,要是再低一寸,可不把人废了吗?”
于是,容不得薛新雨反对,他就被大个子放在了自己的脊背上。薛新雨十分感动,今天这一路上,他终于碰到了一个好人。
穿过了棂星门,只见前面的灵官殿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大个子说大家正在开饭,撞见了不好,于是直接来到了主教练的单人间。房门虚掩着,薛平湖不在,他将薛新雨放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功夫又拿了两大瓷缸的饭菜来了。两人一起吃饭,薛新雨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宋大洋,和他对垒的名叫黄子武,是集训队里出了名的坏痞子。
“他是个捣乱分子,谁棋下得比他好,就暗中使坏。今天下午对局,你父亲的高徒冯晓白屠了他的大龙。他气不过,就跑到我们宿舍里,在晓白的被子里塞了一堆骡子粪。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欠揍?”
薛新雨明白了冲突的缘由,就夸赞对方是个仗义的大侠。宋大洋听了很受用,说我们这里是典型的庙小妖风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两人聊了大半个小时,薛平湖才回来,一见房中这两人,顿时一惊一喜。又见儿子脸上带伤,行动不便,变成了怜怒交加,连声问个究竟。薛新雨很乖觉,只说自己不小心在山道上摔了一跤,幸好宋大哥路过,将自己驮了上来,否则今晚只能躺在野外喂狼了。
第二天一早,薛新雨就跟着父亲出去了。他们拜访的第一个对象,当然是秦队长。秦双河是个军人,看人的眼光都是横平竖直的,见这小伙子眼活手轻,问一答十,与其父大异其趣,倒也颇为喜欢;负责外事的陈主任是个典型的外交家,知道薛新雨身份暧昧,因此很注意掌握分寸,冷热适中还有点儿余温,像当前的天气;相比之下,总务长陆德言就亲热多了,拍肩摸头好似自己的亲儿子,当场给他办了一张饭卡,跟脚就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生活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