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阳光从东华观的塔顶消失了,寂静尾随着黑夜迅速吞没了北京西郊这片久负盛名的道教圣地。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悠扬的鼓乐,没有祈福的清音,没有喧闹的道场。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那些萧瑟日子里,东华观真正实现了“四大皆空”,连道士也不见了踪影。而寄住在这里的男女老少们,也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
这一群人中,有皓首长者,有青春红颜,甚至乳臭未干的童子。他们不是香客,不是难民,甚至不是一伙儿人,口音南腔北调,服装土洋错杂。唯一将这群乌合之众纠集在一起的,是观门口一块写着“围棋集训队”字样的油着新漆的木牌。当然,与普通人理解的运动员相比,他们的健康状况普遍令人堪忧,个别人还是潜在的结核病患者。但即使如此,身处在这古观之中,青灯之下,不但没人抱怨,他们反而暗叹侥幸。因为道观里虽然缺水少电,但生活条件总比他们之前流落的北大荒农场、滇南橡胶林、乌蒙山苗寨、海西大草原强多了。在这里,除了他们衣食无忧之外,甚至还有津贴可拿。在多年的动荡过后,连刚恢复办公的体委都在紫禁城四周打游击,比冰窖还冷的小项围棋能够找到如此清雅的栖身之处,可真是托了太上老君的保佑了。
现在,他们真正看不顺眼的,却是彼此的身影。以前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又都是风雷激荡中的惊弓之鸟,顶着“封建糟粕”和“风雅余孽”的罪名,在自身难保之际,那些盘内的芥蒂和盘外的龃龉,哪里还排得上号?现在同处一院,共对一枰;双目相视,黑白分明,想不勾起旧仇宿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集训队中除领队、会计、厨子、门卫等一干行政服务人员和不入流的少年组小队员外,真正的棋手人数不过半百,门派却超过了两位数。喜欢屠大龙的四川黄家,好摆“玲珑图”的山西陆家,狂捞实地的“钻地鼠”九江冯家,不多不少只赢一目的“气死人”长沙戚家,全都一一到位。但是,真正能够称得上高手的,依然来自于久负盛名的两大围棋世家——“南薛北史”。
自清乾隆以来,京城棋坛的头把交椅就非史家莫属,连接出了几代“棋待诏”。传到了史胜东手里,棋风更加凌厉,绰号“大刀”。可是清朝覆灭之后,史胜东丢了饭碗,眼看只能到大栅栏摆摊了,幸好北洋政府的段大帅爱棋如命,召他入府为宾。不久,从日本来了一位名叫伊东道平的棋手,要向中原名家讨教。于是,原本仅限于咫尺纹枰上的争斗,立马就上升到了民族尊严的高度。
段大帅立即派遣史胜东出战。史大刀也磨刀霍霍,恨不能将伊东一劈两半。可是当他投子入盘,却像猛虎逮雀一样,处处扑空。眼看一局终了,连对方的衣袖都没有摸到,史胜东就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大帅不甘心,又找来了几个所谓的江湖逸士,结果更是惨不忍睹。见东家如此上火,府中一位绍兴师爷献计了,说杭州有一位名叫薛鉴水的医生是个围棋好手,他的诨名叫作神穴手,每一招都如针灸般切中要害,本事似乎不在史大刀之下。大帅一闻此言,立即发电报去请人。不久之后,薛鉴水果然来到了北京。甫一交手,薛鉴水就感到束手束脚,对方怎么走都看上去轻灵流畅,自己每下一子都滞涩呆板。不过,连输了两局之后,他凝神静气,发现伊东道平虽然精通棋理,但缠斗的功力似乎不怎么强,就决定满盘分断做劫,一心乱中求胜。伊东道平因连胜轻敌,加上久战疲倦,竟然将大好优势吐了出来。终盘一算,薛鉴水胜了两子。大帅见扳回了面子,顿时心花怒放,连连夸赞薛鉴水,连带着奉送给了伊东道平一顶高帽子:“阁下水平如此神妙,真不愧是日本的第一高手!”
伊东道平听了却大为惶恐,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六段而已,同一水准的棋手在日本至少有二三十人,之上还有几大宗派的八段掌门人,至于公认的最顶尖棋手,是当代“名人”(官方督办)本因坊秀正。秀正究竟高到了何等境界,自己不敢蠡测,但半年前曾有幸与他的高徒藤原正雄下过一次六番棋,在让子的情况下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众人听了心下不以为然,因为这种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咱中国人早就干过了。据《旧唐书》记载,宣宗时期一位日本王子到了长安,要求与中国高手对弈。当时的第一国手顾师言与之下得难解难分,最后使出一记妙手“镇神头”,才勉强击败了对方。为了维护天朝体面,顾师言诈言自己不过是第三高手,要过了自己这一关,才能见识前两位高手。对此,日本王子只好悻悻而归。
而在伊东道平这边,却有一肚子倒不出来的苦水:他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来炫耀棋艺的,恰恰相反,是自感多年学棋进步不大,才远渡重洋,来向中华高手学几招的。早在一百多年前,琉球国的一位棋手曾经来到日本,击败了很多高手,就神气十足地去了中国显摆。当时的中国棋界,正是“绝代双骄”范西屏、施襄夏称雄的盛世。琉球棋手一上手就被中国棋手杀得七零八落,大败亏输。琉球棋手归国之后,有人问起中日围棋孰强孰弱,他叹息道:“汉流浩荡,充塞天地;和风纤弱,怎堪一击?!”此言一传到日本,上下闻风色变,以为中华棋道深不可测,万不敢与之争锋。伊东道平没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竟然如入无人之境,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伊东道平在半憾半喜之中回国了。可是,他掀起了一阵东洋风,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围棋规则,尤其是废除了绵延两千多年的座子制。在很多人眼中,这可是祖宗家法,丝毫不可动摇啊!对此,段大帅这个乱世枭雄倒是个明白人,懂得棋势和国势一样,只认拳头大的道理:
“争什么?如今这世道,谁强就得按谁的规矩来!你们有本事让人家几个子,人家一样会按你们的规矩办!”
至此,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吗?当然没有!与外国人争是争不过了,可是自己人还是要上斗一斗的。尤其对史胜东来说,薛鉴水既然踩到了自家的地盘,还在大帅面前抢了风头,不分个高下怎么能行?于是,双方在北海公园的龙泽亭摆开了擂台,约定七局定江山。一番龙争虎斗之后,打成了三平。最后一局,更是下得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史胜东告负之后羞怒交加,竟然一病不起。薛鉴水通吃南北后,也没有得意多久,就匆匆返回了家乡,不久也离开人世。两人谢世之后,继承了史胜东衣钵的史瑞虎继续称霸京师,而薛鉴水的儿子薛平湖也独步江南。他们各守着自己的半壁江山,从未见过面,但也从未忘记父辈结下的宿怨。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到了新社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按照流行的说法,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走到了一起,算是进了一个大熔炉。可是,把这样两个水火不容的干货丢了进去,却非炸了炉膛不可。
这天天刚亮,对弈课还没开始,史瑞虎就在戒律堂里拍桌打凳了:
“缸里怎么一滴水也没有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这一嗓子吼起来,不要说正在埋头数子的队员们,连房檐下点卵的一对燕子也惊飞了。不过,看他一副咬牙切齿、挥舞着牙刷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上甘岭坑道中忍渴坚守阵地的战士,倒像阎王殿里那个一手拿笔一手执笏的赤眼绿髯鬼判官。
住在观中固然逍遥,但毕竟不是真神仙,也要食人间烟火。因此,集训队排定了运水人员,每天去山下二里外的泉眼处拉水。虽然队里为水车配了一头骡子,但山路崎岖,这个活计并不轻松。不过在那个以粗壮为美的时代,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细皮嫩肉锉成砂纸。如果还有人偷懒耍滑,那可真该好好批斗一番了。
正打开教案准备讲课的薛平湖也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望向墙上的值日表。作为集训队的主教练,这样的体力活当然轮不到他干。但是,他的本能告诉自己,史瑞虎这次发飙肯定不是冲着别人。果然,他一查之下,今天当班挑水的正是自己的学生冯晓白。原来,按照集训队的教学计划,除了全员上大课之外,个别拔尖的好苗子,则由教练单独开小灶。如此一来,薛平湖和冯晓白就有了师徒的名分。不过,这个年轻人的棋风虽然偏好捞实地,身子骨可不大结实,一开春就咳个不停。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早上又爬不起来了。
“怎么搞的?要是放在旧社会,官府的老爷们一旦伺候不好,要拖到衙门里打板子的!”薛平湖恨徒弟不争气,但更恨史瑞虎的小题大做,就含沙射影地拿对方的家庭成分开涮。
冯晓白本来就慌乱,两边火力一夹,更加瑟缩成一团。可是,史瑞虎似乎并不在乎被人掀家底——实际上,他甚至比薛平湖更喜欢翻旧账。对方的话音未落,他立即就顶了回去:
“哈哈,大家可都瞧见了!做师父的不好,全赖在徒弟身上;做师父的得了便宜,就不说沾徒弟的光了!”
这话太难听了,也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是薛平湖却像被毒蜂蜇了一样,脸色一变,匆忙拉着冯晓白走了出去。
主教练和裁判长斗嘴,就像龙虎争雄,谁招惹谁倒霉,因此现场的队员们都鸦雀无声。不过,每个人心中并非没有立场,个别人甚至希望吵得更厉害一些,最好闹到集训队的一把手——支部书记兼领队秦双河那里去。从集训队成立的第一天起,秦队长就收到了不少小报告,说史瑞虎蛮横霸道,浑身上下全是军阀作派,有的小队员学得慢一点儿,他竟然动手揪耳朵“爆栗子”;薛平湖的问题就更严重了,不但在课堂上讲阴阳风水什么的,皮箱里还藏有一本《玄元妙经》,光听这名字,就知道是“破四旧”的漏网之物,该搜出来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当然,秦队长是老八路出身,又是懂政策的人,虽然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发展这种让人一坐就一整天不动的运动,却知道斗争要讲策略,眼下围棋队确实离不开薛、史二人。因此,他绝不会因为几个小报告就大动干戈。当然,他的心头难免还是会生点儿疙瘩的。
此外,众人听出史瑞虎话中有话,似乎涉及多年前薛、史两家的一段旧事。谁都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是偏偏史瑞虎戛然而止了。没错,老史虽然为人豪放,但下围棋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直筒子。把柄一旦在手,就要用在刀口上。
薛平湖一直走到了观门外才停下来数落了冯晓白几句,叫他赶紧下山把水补上,然后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房间。看来,上午的课只能听任史瑞虎一个人唱独角戏了。想到这里,他叹了半口气,后半口怎么也出不来,就憋在心头膨胀。薛平湖和很多南方的男人一样怕事却好计较,属于“嘴头上跑马拳头上跑汗”的那一种人。今天,他肯在众人面前吃瘪,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自己的儿子薛新雨就要来了。
一想到儿子,薛平湖就心疼加头疼。妻子去世得早,自己一手将孩子拉扯大,他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三代单传的独子,薛平湖自然宝贝得不得了,未免对他有点儿娇生惯养。如今,儿子已经十六岁了,也不正经上课,整天就在街上闲逛。社会上这个派那个派的,可是儿子连当个逍遥派都不合格。此时,“上山下乡”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薛新雨这样的无业青年正是动员的最佳对象。薛平湖不过是一只春生秋死的蝼蚁,岂敢和大气候对抗?但是,出于父母的私心,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点儿苦啊。
薛平湖觉得如果能把儿子接到集训队来,不奢望他能克绍箕裘,只要天天放在眼前,自己心头就安定了。可是冤家路窄,儿子要想进集训队,必须要过史瑞虎这一关。要知道,这个裁判长可不是光吹哨的,还负责全队的考核工作。儿子要入选,必须要他点头同意才好。可是以两家的世仇,对方不借机刁难才怪呢!
可恰恰相反,那天在集训队每周的例会上,当薛平湖期期艾艾地把要求提了出来的时候,史瑞虎却第一个拍手叫好: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一代更比一代强!太好了,我也有个闺女,那就让两个小字辈较量一番吧!”
薛平湖顿时变了脸色,自己的水平与史瑞虎尚在伯仲之间,但是史瑞虎的女儿史幽红,却是年轻一代棋手中的佼佼者。一般女性下棋多精于算计,却拙于谋篇布局。可是史幽红却是个异类,这个丫头外表冷艳,心思深沉,还善于下圈套,高手一不小心都能着了道,想在她手下讨个好可不容易。儿子虽然天资聪颖,悟性绝佳,但一向干什么都不认真,而轻浮躁动正是棋手的大忌。自己离家半年了,摸扑克牌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了碰黑白子的时间了。
他这一踌躇,史瑞虎更加得意了,思路也愈发离奇了,说如果小薛不敢和女儿对垒的话,就干脆加入少年组吧!这样一来,以后连挑水的任务也豁免了。
与会的头儿本有五个,除去秦领队和薛、史二人以外,负责外事的陈主任去市里拿文件了,而总务长陆德言一向谁也不得罪。他虽然也是名家出身,可是棋力平平,下出的棋看上去花团锦簇,其实华而不实,对方一玩儿硬的,就像积木一戳就倒。但常言道:功夫在棋外。所以,陆德言为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是个上下都说好的主儿。不过,今天的他竟然一反常态了。
“老薛教出来的孩子,水平一定错不了!老史,君子成人之美,你就不要太难为人家了!”
薛平湖没想到平地上竟然冒出了一支同盟军,顿时喜出望外。可谁都知道,最终说了算的还是秦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