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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九九重阳节将至,晨曦保险公司收展部特别组织了一次“走进孤寡老人,奉献一份爱心”的公益活动,参加人数达一百一十余人。早上八点,两辆豪华巴士载着大家浩浩荡荡地向九九养老院呼啸而去。出发总是美丽的,尤其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
收展部总经理郑光明亲自带队,更是鼓舞人心,增加士气。在车上,信天鸽才知道有人还自带了服务工具,比如针线、梳子、香皂什么的。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没经验,压根儿没想到这些细节。信天鸽旁边坐着唐馨元,“唐姐,你带什么了?”
“带一颗心来了,我对家务活一窍不通,做的饭菜也经常受到那两位男士的抨击。”唐馨元一边笑着,一边伸展着她那双手洁白细腻的手。信天鸽从没见过这样笋芽儿一般的手,皓肤如玉,如透明一般,不觉心里一动。这双手是唐馨元浑身上下最吸引人的一处亮点,表明这个女人不常做家务。
“我也没带东西,但我会唱歌跳舞讲笑话。”天鸽兴致勃勃地说道。
“正好,你去了可以帮老人们解闷!”
两人聊了一路,不时引来旁边几位同事的侧望。天鸽许久没这么开心了,整个人活像一只扑棱棱跳跃在枝头的黄鹂鸟。说得有些口干,想要喝口水的当儿,忽然听到后座也有人聊得火热,只不过声音是低低的:“老郑真是吃饱了撑的,大礼拜天不让人休息,搞什么爱心活动,自己抽风还要连累别人……”
另一个声音道:“告诉你个事,老郑快调走了,这个消息还没公布,先别到处说。”
天鸽入司不久,对这里人还不太认识,不自觉地回头瞥了一眼,看到是七组组经理吴茜。吴茜很有女人味,穿着典雅大方,年近五十,风韵犹存,身材圆润,肥瘦适中,是那种见一次就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另一个是五组的宋大玲,此人体态臃肿肥胖,像荷叶上的一颗圆水珠,只可惜她的皮肤粗糙黝黑,顶着两个黑眼圈,眼袋偏大,嘴唇也是黑紫色。天鸽想起秦勤患心脏病的婶婶就是这种紫色的嘴唇。
“哎呀,总算定了,事成后他一定会请客吃饭的,嘿嘿……”不再有声音传来,估计人家是用肢体语言表达了。
唐馨元也听到了这些窃窃私语,单眼一眨,示意天鸽别理这些闲事。说是不理会,天鸽的心里却疑云迭起。老郑就是现任晨曦收展部总经理郑光明,他要调走为什么要请她们吃饭呢?
九九养老院到了,人们起身缓慢地向车下蠕动,后面有人还坐着漫不经心地说着闲话。天鸽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对一切没有经历过的新鲜事都保持着一种原始的好奇。来到车下,人们无序地散站着。隔着敞开的大门望去,这是一个不很大的院落,正面立着两幢红砖小二楼,干净,整洁。周遭站着几行瘦小的杨树,表示九九养老院成立时间并不是很久。
郑光明及时出现在无序的人群前面。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给人感觉威严精明,偶尔上台讲一次话,张弛有度风趣幽默。今天的他着一身灰色休闲装,头戴一顶白色休闲帽。
他用力吹了一声挂在胸前的口哨,四周立刻安静下来。郑光明先向大家问了一声好,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我要感谢今天克服家里困难来到这里的每一位收展同仁们,你们辛苦了。”郑头说话的语气腔调仿佛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一般,天鸽抿嘴轻笑。
“其次我想说,既然选择做一件事就要全力以赴地把它做好。今天不管是心甘情愿,还是带着抱怨,来了就要抛开所有情绪,认真做事。最后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有收获。好了,正式开始活动。”
老郑大步流星地走进养老院的大门,院长和几名工作人员早在楼前列队等候,看到义工队伍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老郑和院长略微寒暄了几句,就领着大家进了小楼。按照之前的布置,每人要选择一个服务对象,帮助老人清洁个人卫生,找不到服务对象的,统一安排去打扫环境卫生。
长长楼道两侧都是房间,透过门窗望去,每个房间都或站着或坐着或卧着老人,衣服陈旧。人生最后一站,暮年之秋不光形只影单,看眼神都可知道他们内心的凄凉。
这副情景让天鸽的心里泛起酸楚,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四个老人,天鸽看到三位老人都有人服务了,正好是吴茜、宋大玲两人,还有一个是和她一起入司的贾晶晶。她们一脸的笑容,有的正换下老人的床单,有的正准备给老人洗头,有的正给老人洗脸。这里平时少有这么多人的光顾,原本清冷的环境一下子热闹起来。
只剩一位长着稀稀拉拉白发的枯瘦老人坐在一架破旧的轮椅上,轮椅被推到角落里。她的目光空洞,干枯的脸上布满核桃纹,嘴巴扁扁地凹陷了进去……看不出老人的年龄有多大,也许已经很老很老。
天鸽的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悲悯,老人让她想起疼爱自己的奶奶。她走过去亲热地喊了一声:“奶奶,我来给您洗头吧?”
老人像没听见,未置可否。
天鸽蹲下来,抚摸着老人蜡黄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奶奶,我叫天鸽,我们洗头发好吗?”
老人还是不说话,也不看天鸽。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天鸽有点尴尬和不知所措,她默默地站起身来想离开,再去找别人。
“姑娘,和她说话没用的,她从不和任何人说话。”旁边的一位老奶奶善意地提醒道。
“哦,那怎么给她洗头洗脸呢?”
“这个可不好办,来了这段日子还没人给洗过呢。”
“她这里有问题……”另一个老奶奶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朝着老人努努嘴。
“哦,那我再去看看别人吧。”天鸽说着走了出来,无意间一回头,对上老人无辜的眼睛,又有点不忍心,心想再问她一次,如果还不说话再走。
吴茜看天鸽去而复返,打趣道:“天鸽,这说不定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呢。”其他两人嗤笑。
吴茜的话激起天鸽的倔强。她走过去,不小心碰到老人的轮椅,没想到轮椅活像一座孩子搭的积木房子,摇摇晃晃,哗地向另一边倒去。天鸽下意识拽住老人倾斜的身体,同时用一条腿使劲支撑住轮椅,勉强制止了一场小小意外的发生。如果老人摔在地上,人事不省,那可怎么办呢?简直不敢想象。
天鸽被吓出一身冷汗,仔细一看才发现,轮椅左边的轱辘向外撇着,已掉了下来。正慌乱着,贾晶晶在那里说道:“忘了提醒你,这轮椅是坏的,我们刚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天鸽,你这要是给老人摔坏了,可就麻烦了,来做义工不挣钱,还能找个干奶奶养也不错呀。”其他两人听了嗤嗤地笑。
她们居然在这种情形下不识时务地说这些废话,天鸽不高兴了,质问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有一天也会老成这个样子,也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应该吗?”
吴茜呵呵一笑,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一个老奶奶感同身受地嘟囔了一句:“谁都有老的时候啊。”
天鸽有一半的身体贴着老人羸弱的身躯,能清晰感到老人的骨头扎在自己的身上。她想把老人扶起来,可轮椅倒了,贾晶晶及时跑过来帮天鸽解决了困境。天鸽抚摸着老人的胳膊和腿问道:“奶奶,您没事吧?”
老人的眼神中闪出一丝亮光,嘴角慢慢泻出一丝笑容。天鸽百感交集地又喊了一声:“奶奶。”
老人声音嘶哑,低低地应了一声:“哎……”手颤颤地去擦拭天鸽渗出细密汗珠的额头。
“奶奶,没事吧?”天鸽一边说着再次检查着老人的身体。
老人摇摇头,扁扁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旁边的三位老人看到这情景,都纷纷议论开了:“我们还以为这老姐姐是哑巴呢。”
“是啊,来了都半年多了,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老奶奶终于肯配合了,天鸽开始细心地给她洗头发、脸、脖子和脚,在老人周围忙碌得像一只扑飞的天使,也没注意吴茜几人是什么时候忙完的。最后给老奶奶洗脚时老人不好意思起来,使劲把脚往回抽,天鸽笑着安慰:“没关系,奶奶,我奶奶在世时,我也经常给她老人家洗脚呢!”
老人这才慢慢放松了,轻轻地撩起天鸽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呢喃了两个字:“春丫……”
帮老人洗完脚,天鸽又把床单被罩枕巾拆下来放在一个盆里,问了其他几个老人洗衣房的位置,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好在人不是很拥挤,正好碰到唐馨元,两人把东西都放在一起准备泡一会儿再洗。天鸽突然想到一件事,和唐馨元打声招呼,走出来,向院长办公室走去。
辗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在楼梯口碰到了她要找的面目慈善的女院长,女院长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略显富态。被天鸽的兴高采烈弄得莫名其妙,扶了扶无框眼镜看着她:“你,什么事?”
“2018号老人的轮椅是坏的,都不能滚动,您给她换一个吧。”
“换一个?你是谁呀?知道我们这里的规定吗?”院长皱起眉头。
“我是今天来做义工啊,怎么换个轮椅还有什么规定吗?”
院长望着信天鸽那双单纯的眼睛,有些无奈:“姑娘,我们这里都是有规定的,轮椅都是自己准备,就是租轮椅也需要费用啊。你说的那个老人根本没钱租,给她用的这个也是别人的,如果人家用,连这个也没得用。”院长说话不带半点含糊。
天鸽急忙问道:“怎么租呢?”
“临时用一天三十元,如果长期租的话可以优惠一点,一天二十元。”
天鸽被院长的话说得愣住了,本以为告诉院长一声就能解决老人的事儿,没想到会这么困难。先给老人租一个用吧?一天二十元,一个月要六百,自己工资没发。自从知道自己要来保险公司上班,秦勤就和自己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且愈演愈烈。想到和秦勤的矛盾,天鸽又烦乱了。
“院长,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老人用那样的轮椅多危险啊!”天鸽几乎哀求了。
“好了好了,如果我们今天免费给她用,别人都要求这样,我们的制度怎么维持?”院长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为所动,不耐烦地撂下一句就向办公室走去。
天鸽神色沮丧地回到洗衣房。唐馨元已开始工作了,看到信天鸽出去了一趟变成了被霜打的秧苗,忍不住问道:“天鸽,怎么了?”
天鸽把事情讲了一遍,唐馨元拍拍她的肩说道:“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以去找找老人的家人,不过天鸽,这样的事情多了,你管得过来呀?”
天鸽想想也是,可一想到老人坐在轮椅上的情景,又有点犹豫,管与不管的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跳荡着。洗完东西,回到老人的房间。老人再次看到天鸽,脸上竟现出几丝依恋的笑容。天鸽打开包着老人头发的毛巾,开始梳理那些稀疏的白发,边轻轻地哼着歌。
终于收拾完毕了,天鸽坐在用大半天劳动换来的清洁的床上。给老人倒一杯水递过去,老人接过水杯,大口大口喝起来,如饮甘泉。
天鸽心里琢磨,自己要是不在,老人家估计想喝口水都难,她自己不说话,谁会主动给她倒啊,这个轮椅的问题还是得解决。
“春丫……”老人又一次呢喃。
这次天鸽听清楚了,好奇地问道:“奶奶,春丫是谁啊?”
老人不回答,只是呢喃着:“春丫……”
这时,外面响起了集合的哨声,天鸽拥抱了老人一下:“奶奶,我得走了!”
老人紧紧抓住天鸽的手,眼睛里布满了不舍!天鸽的心抽搐了一下,突然感觉到一种沉甸甸地的东西产生了。
这双眼睛,怎么那么像妈妈离开时的眼神?天鸽再次不忍地抱住老人,安慰道:“奶奶,天鸽还会来看您的,好吗?”
听到天鸽这样说,老人才慢慢松了手。走出房间,天鸽扭头向老人挥挥手,老人的身体挺得直直的,一只胳膊支着轮椅,另一只手伸向天鸽,似乎想站起来。天鸽又赶紧跑过去扶老人坐好:“奶奶,您不能乱动啊,这个轮椅是坏的,万一摔倒会很疼。”
老人一直仰头望着天鸽,听她这么说轻轻点头。
“奶奶,您好好等着我再来看您啊!”
天鸽走出来,决定再和院长说一次。
院长一见到天鸽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是跟你都说明白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院长,您给那个奶奶换个轮椅吧,她连一杯水都没法自己倒。”天鸽边说边掏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这些钱先给您,我抽空把剩下的钱给您送来,请您解决一下好吗?”
也许是天鸽的真诚感染了她,接过钱,院长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好吧。”
2
信天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浑身散架了一般,看看表快四点了,想休息一会就去接儿子。谁知道疲累的身体一接触到柔软的床竟然情不自禁地将困意发挥到了极致……不知过了多久,信天鸽在睡梦中听到秦勤的声音,张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秦勤蹲在床头。
“怎么了?”天鸽无辜地问道。
“你没事吧?生病了?”秦勤的语气里含着焦急。
“没事,就是累了。”自从知道天鸽去做保险,秦勤就和她战争不断。今天突然这么体贴,让天鸽有那么一丁点儿不适应。
秦勤看她没什么事,变得激动起来:“周末你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做什么?送去还不接,老师打电话也不接,结果在家睡觉!”
天鸽顾不得秦勤的大叫,看到儿子可怜巴巴地蹲在卧室门口,胖乎乎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跳过去抱住儿子,由于动作太快,差点把秦勤挤到鱼缸里。
秦勤没计较差点掉进鱼缸的事儿,对天鸽的行踪追问不舍:“信天鸽,你今天干吗去了?”
“去参加了我们公司举办的爱心活动。”
“你?”秦勤狠狠地瞪着天鸽。双目中怒火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