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阳子抄答案被抓个正着,语文老师拿着纸条逼问是谁传的。她打死不说,拿时任教导主任的她爸爸来威胁她依然不做声,视死如归。到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跳出来,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时,她还骂我傻:“你不站出来,就只要帮我抄一遍就可以了。”
我的葫芦娃画册被收走,她潜进老师办公室帮我偷回来;我上学迟到,她把老师打铃的铁块藏起来;到村口大坪里看电影,她在地上画圈圈占座位,还指挥我们骑到春一航肩膀上;我说长大后要嫁给放电影的小王,趁换带子的空当她帮我打探到小王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后来我又说要嫁给《包青天》里的展昭,她也任由我抱着电视机亲……
那些事我一直记得。我常想,有这样的死党,我这辈子算是值了,要我为她做什么事情我绝对万死不辞。当然,这些酸掉牙的话我从来没对她说起过,不然她肯定得拿天马流星拳揍我。也是,如果她要跟我说这么酸掉牙的话,我指不定会拿北斗神拳打爆她的头。一定要说,顶多说她从小就如母鸡般将柔弱如我守护在她的翅膀之下,躲避掉老鹰的利爪和其他一切进攻。
和颜子健在一起后,有一次他说,我对阳子他们比对他还好。
这不算我们的主要矛盾,连最后一根稻草都算不上。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直到现在,我最大的遗憾是当时只是当作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没有发现他说起这个时的失落,没有听到他心底的不确定,没有跟他深入探讨血浓于水,没有探讨有一个与自己生命等长轨迹的小伙伴的陪伴,多么难能可贵,不可复制。我们吃过同一个妈妈的奶,穿过同一条开裆裤,挨过同一根藤条的打,罚抄过同一篇课文,策划过同一次离家出走,一路结伴走来的我们早已亲如姐妹兄弟,二十多年漫长的伙伴情谊扎根在心底,开出血脉亲情的花,就像身体上的手足、眉眼,不是说拿走就可以拿走的。不管其中一个人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一句话,其他人永远、一定、无疑、绝对是义无反顾的。最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可能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一群人了。
这些我都没有跟他认真说起,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或许,这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疏忽。
我只是说:“这么多年,养一只小狗都有感情呢,何况一窝人。”
(四)
阳子叼着根烟,跳上蹿下,指挥同志们,也包括我,哪些东西要搬,谁谁谁搬,放在哪里,要小心轻放之类的。看她那个亢奋劲儿,我多少明白她也许并非助人为乐,而是好这口。只是我担心吵醒了房东,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早上没消停地天翻地覆,房东居然没醒,更奇怪的是连他们家的狗都没醒。
我说:“衣服还是放箱子里吧?”
“No,箱子占地方。”阳子斩钉截铁。
我说:“盆子还是留着好不好,好几块钱哪。”
她说:“No,还米老鼠,How old are you?”
“我不是怀旧嘛,我是想整个封神榜、聊斋来着,但是你也要人家厂商愿意做啊。”我弱弱地表示异议。
……
俨然是她在搬家,场面甚是热闹。
我得承认,这厮天生就是个领导天才。我、她、春一航、冬彦妮住秋家堡大院那会儿,跟邻村娃子打游击就全靠她指挥,期末考试不及格准备离家出走也是她策划,不然不可能那样妥当。砸了储钱罐,布袋装着钱票拴在裤腰带上,扯起大花床单,学郭靖收拾起一个包袱,画册、华华丹、牛轧糖、酸梅粉、万花筒、糖纸、跳跳蛙,往肩上一扛,挂了个军用水壶,最后还是阳子考虑周全,不忘带个弹弓防身。
“好了吗?走吧。”阳子说。
“好。”
“等下,我们留个字条。我来念,你来写。”阳子像个将军。
我撕下一张练习纸。
“父亲母亲大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她念道。
“我们三个是女的。”我纠正。
“你猴急干吗,我还没说完。再加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孩儿走了,我们此去少林。少林好像只收男弟子是吧?”
“是的。《南北少林》里就是这么演的。”
“那就再加上峨眉,此去峨眉修炼武功,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勿念。春一航、夏骄阳、秋小木、冬彦妮敬上。”
我写完,阳子看了看,眼一瞪:“怎么还有拼音?”
“巾帼、须眉不会写。”我挠挠头,弱弱地说。
“再加一句,不是考试不及格的事。”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一路唱着小曲儿,畅想落花流水日行千里的神功,一掌拍碎周扒皮的屁股,横踢大班长的肚皮,欢快地出了门。遇到小伙伴要入伙玩跳绳、弹珠,我们也不推辞,路上碰到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毫不避讳,自豪地说起此行目的。就这样,蹦蹦跳跳还没到村口,东西就被吃得差不多了,肚子咕噜噜地响。也难怪,华华丹、酸梅粉全是促消化的东西,炊烟袅袅,饭香味若有似无地飘进鼻子,五脏六腑一撒欢,我们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一个对视,打道回府。几个人撒丫子往家的方向跑,一个比一个快,急赶慢赶,还好赶上了家里的晚饭。饭桌上,老爸甩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只说了一句话:“多读点书再走,三句话错了八个字。”眼神里是无尽的沧桑与无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峨眉不是鹅没,武功不是蜈蚣,仗剑天涯不是方丈的丈,行侠仗义也不是行下丈义,也深深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
直到现在邻村人见了我们还喊土匪王,方圆八百里没人敢上门提亲。我要30岁还嫁不出去我就真去抢亲了,我想。
“您这是被雷劈了还是怎么的了?毛哪儿去了?”忙碌的间隙我打量起了阳子的新发型,原本齐肩的卷发一天不见就齐了耳,成了惊世骇俗的一头短发。看起来虽一时不太习惯,倒也干练清爽不少,忽略妖气甚至多了几分流川枫花样美男子的味道,忽然就有了时空错乱似曾相识之感。《灌篮高手》刚出炉那会儿,篮球很是风靡了一阵,男生人人自诩“因为我是个天才”,班上女生也分成了个性鲜明的两派,流派和樱派。文具盒、课桌、书皮上贴满两人的贴纸,两派之间每天吹胡子瞪眼互相看不顺眼,倒是也没有制造出惊天之举,文斗武斗都没有。想起她当年在流川枫脸上画的胡子和麻子,如今我们都被放在时光隧道里雕琢,生活在眼前一字铺开,不,按着既定的轨道,奔向各自漫长的终点。
“这叫时尚,懂吗?”
她的时尚,我望尘莫及,甚至有点羞愧难当。当我们所有小屁孩还“画地图”的时候她就偷穿上了她妈的高跟鞋,大垫肩花布衬衣。小学三年级就穿着大红色健美裤水蛇一样出没在学校里,后来她横扫秋家堡大院众望所归地当上大姐大,不能说与红色健美裤没有一点关系。当然时尚也不是万能的,谁知道后来因为猩红的爪子而与少先队员失之交臂的她是不是悔不当初呢。
“你这家搬得挺喜庆的啊,还有安家费,弄得跟拆迁一样。”阳子说的我搬家搬得够喜庆、有安家费的原因不是政府拆迁,而是据说是一个海归看中了这栋楼,以高于市场行情数倍的价格买了下来,塞给了我们每户一笔安家费。有钱,我也就成人之美屁颠屁颠出去找新巢了。海归的眼光真是与众不同,这老掉牙的危楼居然能被相中。
“哎,小伙子,不是我八卦啊,你们老板是不是在这儿留下过刻骨铭心的一段情啊?”拿人手短,我跟看起来像傻海归管家的人热心搭讪,滴答着口水一边点钞票一边八卦,几次都数错了。
“还是他想弄成个博物馆?”
一身青色正装的小伙子循着发声源勉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说话,我就自讨没趣地又数了一遍钱。
(五)
青春就是一场盛大的百老汇歌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歌曲连着舞曲,悲剧接着喜剧,幕布、彩灯、干冰挥舞缭绕,有条不紊,有板有眼地串联,戏里戏外地看着,互相做伴,彼此温暖,谁也看不出要走向哪里,什么时候什么表情,该吆喝鼓掌还是黯然离场。
“朋克,你不觉得好看吗?”
阳子几步跃上车子,两手叉腰,唾沫横飞,群情激愤得跟演讲似的,令人叹为观止。小伙们自发地站成一列,虔诚的神态不亚于当年我们崇拜狼牙山五壮士。
“你一个我一个,你要哪个?”阳子在毛毛虫队伍里挑牲口似的挑了两个看起来颇像壮丁的主儿,转头冲我喊。
“这……这……不好吧,当着这么多人,我是名花有主的人……而且我不太喜欢太多肌肉的……”我故意扭扭捏捏。
“阿弥陀佛,同志,长这么丑,请自重。抬衣柜,两个人一边。你丫想到哪儿去了?”阳子将一条抹布直接甩到我脸上。
尘埃落定,我招呼着同志们吃饭去。阳子大手一挥:“算了。”
我一听还挺感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想着这厮还记着给我省钱呐,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
“那多不好意思,都已经来了。”我脸上眉开眼笑。
“你就少装了。”阳子一眼看破我的假情假意。
“那多不好意思,大家大公无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帮我这么大一忙,要不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你怎么不朗诵首诗呢?算了,姐姐今天另有安排,等下跟我去韭菜园。这么多年了,你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抠门十年如一日。”
阳子一句话跳跃得跟诗歌一样的本事也是十年如一日,一首歌能从《海尔兄弟》唱到《叮当猫》,再唱到《花仙子》:打雷要下雨,下雨要打伞。米奇和她妈妈上山去,遇到一只奇怪的小猫咪。大波斯菊是我的帽子,蒲公英在我身边飘荡,穿过那阴森的榛槐林,奋勇向前,奋勇向前,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一品燕翅可以和烤瓷马桶共襄盛举,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想起她来之前说的还有大事要办有点好奇。
“什么大事?这次是哪家的公子要遭殃了?”作为深得真传的现代潘金莲,阳子从六年级就伺机接近男同学,在家勤练武林秘笈妄图点住他们的穴以期他们对她俯首帖耳,到现在还乐此不疲,手到擒来,甚至连窝边草春一航都没能幸免。学前班时我们四个在一个班,下完画画课,阳子、我、冬彦妮都是手拉手一起去厕所,主要也有春一航那小子居心不良主动勾引的成分存在,当时一定要牵着手跟我们一起去,到厕所门口还难分难舍,耍流氓性骚扰却摆出不耻下问的虚心求学样:“你们上厕所为什么蹲着啊?”啊,天知道!虽然在同一个班级,但我们原本就对他跟我们仨不一样,被分配进男厕所而好奇。
虽然未遂就东窗事发,但那大概创下民风质朴的20世纪80年代年龄最小的耍流氓纪录了。要不是春一航从头到尾笑哈哈,我们又始终稚嫩脸庞面带祖国花朵应有的单纯无邪,事件才没被无限放大成事故。得知情况后,大院的大人们聚集在一起,面色凝重,长吁短叹,最终由当老师的阳子妈妈出面给我们普及生理卫生知识,听得我们满面红光,其实囊括起来只有一句话:女孩子看没穿衣服的男孩子是会大肚子的。最后,我妈还不罢休,附带给我们讲了一个意味深长、深刻隽永的故事,故事也只有一句话:从前有一个孩子不听大人话,第二天,他死了。以致后来,看了麦兜的故事,我对她妈妈尤感亲切,跟见了自己亲妈似的。
“同志,长这么丑,请自重。严肃点,别一天到晚尽想那些龌龊的事。”阳子拿一阳指戳我的额头。
“姐姐我成了一个浑身突突突喷发忧郁荷尔蒙的妙龄女郎,你要负相当大一部分责任。”面对她的倒打一耙我不无哀怨地说。
“三克油。”她一边翻白眼一边颔首低眉。
临行,阳子在狗盆里撒了一包粉末:“再加个码。”她笑得奸诈,驾轻就熟,就像小时候在隔壁周扒皮的茶壶里下味精。我说他们怎么吵都不醒了呢。
年少,大概可以成为所有轻狂、胡作非为的免死金牌。
从小,我们就不是好孩子,四人胜过五毒教恶人谷十大恶人,调皮捣蛋的事做过一箩筐。三岁还满村子找阿姨婶婶要奶吃,四岁挂着鼻涕尿床,把大黄狗抱到爸妈的床上睡觉,把野猫、蝈蝈、兔子,能抓到的小动物都往家里抱,把蓝白校服掐腰剪成了小背心小裤衩,十岁时跟着阳子坐着一台破烂的拖拉机打仗,一头栽在稻田里……
童言无忌,年幼时,所有的缺点,所有犯下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因为谁也没把这游戏太当真。成年后,重新洗牌,我们渐渐不能被原谅也不容易原谅别人,即使只是无心之失,因为那时我们活得一本正经,莫名地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重,认真得过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