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张国荣《倩女幽魂》
(一)
新世纪初的扬城星光璀璨,人海浩瀚,高楼大厦林立,中东的战火还在弥漫,电视电台里热闹得不得了,满大街的人大声说笑,热情饱满,像要飞起来,在欢乐什么呢?很难讲,人群中无处藏匿的一张张麻木的脸,分布在中年以上的各个年龄阶段,或许他们只是在思考,或者满腔担忧。有什么值得那些死孩子上蹿下跳呢,岁月的杀猪刀挥过,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迟早你们跟我们一样。
那时,我还是“死孩子”中的一枚。
“宝宝,快点,接吻。”颜子健跟我腻歪在小店里,亲密得无以复加,空气里充满香草奶油冰激凌的清甜,柔情蜜意。
“啊?”我的脸颊微微泛红,小鹿狂跳,心花怒放。
“是啊,来,张开。”
“你这个流氓。你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呢?这么多人还在呢,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今天的颜子健主动得有点不正常。
“啊?我是说这颗樱桃给你吃,接稳,别掉衣服上了。”他似乎才意识到了话里的歧义。
“接稳,这个接稳不是那个接吻,我说的这个接稳,不是你以为的那个……”
听着他的绕口令,身边的雪花做着自由落体,落地无声,就如我二十多年清纯可人的玉女形象,就此尽毁。再定睛一看,那浓墨重彩的女人不是我,我说呢,端庄淑女、高贵优雅装了这么多年,好歹近朱者赤,怎么可能还满脑袋淫秽思想,而且我们一般都说猪头,什么时候改宝宝了?恶心加生气,小宇宙瞬间被点爆。
“你们这两条杀千刀的狗男女……月之冕,接招……”暴戾的话音还没落地,肥硕的颜子健一眼看到了英姿飒爽站在风里的我,垂直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抄起肉架上的一把杀猪刀。咦,好像冰激凌店不出售杀猪刀,不管了,代表月亮教训见势不妙要夺门逃窜的奸夫淫妇要紧。
眼看就要命中狗男女,一个轻功草上飞,腾空而起,天旋地转,时空错乱,我像失重的斑马般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上一秒的仪态万方全见了阎王。以最快的速度从那女人的笑声堆里爬起来,像骂人时那些脱口而出的字眼,那个时候我多想就此从这个世界消失,鸵鸟我扶了扶眼镜,继续生气。天马流星拳外加小李飞刀、打狗棒法、九阴真经,电光石火、飞沙走石,转眼之间凶器钉在了墙上,掷地有声,不偏不倚,离女人的头顶不差分毫,甚至空气里有了碎发的味道,和着血腥。乌红的液体像洗洁精瞬间在油污里扩散开,滴滴答答地流过额头、脸颊、下巴,流进了我的心里……天哪,我居然流血了?是我走火入魔了还是那条狗女会妖术?
良心未泯的颜子健颤巍巍地掏出手机,另一只手还捉着我的手腕,眼里的焦虑与柔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满溢出来,年少无知无出息的我曾经那么陶醉在这样的温柔里,现在当然也不例外,我抚着他的脸颊脉脉含情。1-1-0,他一键一键地按着,铿锵有力。喵了个咪的,不是120,也不是柔情。所有的表情和鲜血一起从脸上滑落,我看花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看着他瞳孔里射出的光寒气逼人,像大麦地里的冰窖,彻骨悲凉……
多年之后,在众多场合我无数次记起这个梦,那个时候虚无缥缈的一切,每一个细微动作、肌肤纹理的表情现在清晰如昨,太多的心酸难过梗在胸口,只能感叹,原来这世间的事,最初的最初都是早有定数的,只是当时惘然的我们浑然不觉。人生在世二十余年,上万个日日夜夜走过,我做过的梦何止上千——捧着盆子接钱,小花猫突然变成了机器猫,自己拥有了穿墙遁地术,连语文老师又生孩子了放假一个礼拜都没有实现过,隔天就全抛到九霄云外,我又如何能料到,其中不经意的它有一天会直指我们的去向?
背上全是虚汗,被子都被我咬出一个洞来,才发现光怪陆离不过是一场噩梦,给颜子健打电话,黑暗里传来空洞幽深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从前他都是不关机的,他说知道我坏事做多了会做噩梦,所以晚上从不关机的。
这么晚了,应该睡了,不然就是手机没电了。梦都是相反的,量他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大笑三声,我跟自己这样说,倒头鼾声又起。
没错,颜子健是我们家那死鬼。毕业典礼后仍然混在一起的一对伟大男女,生在这么一个快餐时代,这似乎比我最先学会机器猫的日文歌还稀奇,比黑猫警长抓到吃螳螂丈夫的妻子还莫名。大二我们班排话剧的时候,我们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立下了一个相当伟大的志向——成为我们班的地标情侣,赌约是如果我们60岁还在一起,又没翘辫子的话,全班集资送我们一对金猪。以至于毕业最后一次聚会他们还笑话我们,哎呀,秋小木,分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不怀好意地惊呼一声,怎么还没分啊?
我想啊,为了那一对金猪打死也不能分啊。就算分了,打死也不能说分了啊。
(二)
2003年,世界上最老的航天飞机灰飞烟灭,身体残缺的妇女、儿童、老人跟死神殊死抗争;杰克逊被卷入举世震惊的官司焦头烂额;大批量的女同胞被黄金右脚小贝迷得七荤八素;一场症状貌似感冒的非典型肺炎让世界尤其国内人仰马翻,卫生部报告中国内地累计病例5327例,死亡349人……
2003年以前,我对颜子健并没有什么感觉,当然这跟我的没心没肺、后知后觉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不高不帅,胖子一个,浑身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傻气。白目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白目就算了,比《美少女战士》里的呆头鹅海野都少了副代表考试无敌的渊博眼镜,也没有傻乐傻乐的樱木花道那样的一头醒目发型。
深究起来,颜子健拿下我,最为人称道,值得举国歌颂和提倡的壮举就是一个人默默无闻兼风雨无阻地给我打了一个学期的饭,一副为弱势群体甘为孺子牛的心甘情愿模样,一定要给他钱他也不推辞,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似追求又不似追求,乍一看就是一个打酱油的。持之以恒的架势就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变,都会变,而他和他的饭永远杵在我的课桌上,就连摆放的位置都不曾有变,像生命一样绵长,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安全感。但是半个月,一个月,就在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待遇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果断地断了我的铁饭碗,我就百爪挠心,食之无味,浑身难受,犹如一个毒瘾发作者,像有虱子在身一般在宿舍跳来跳去了好多天。这种战术比其他正常追求者瓢泼大雨般的猛烈攻势明显略高一筹,丝毫不等敌人设起防线,不知不觉就打入到了敌人内部,等敌人察觉,他早已经占地插上红旗。
但是之前我一直拿他当哥们戏弄,我傻啊,找那么黑胖一男的当白马王子。捉弄、恶作剧是常事。我没心没肺地问他:“你从12楼掉下来叫什么?”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不知道。”
“死胖子啊。”说完我仰天长笑,威震苍天,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和形象,辨认不出性别。他居然也跟着呵呵地笑。
直到后来,苍天有眼无珠,我终于罪有应得地从12楼掉到了这个死胖子的爱河里无法自拔。我当然没好意思昭告天下,主要是他跟我从小迷恋的勇敢、正义少年圣斗士星矢相去甚远,没办法像他果敢守护雅典娜般守护我,甚至连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智慧的黑猫警长都比不上,顶多就一包青天。于是不露半点风声,偷偷摸摸了好久,每次约会都得挑月黑风高的晚上,跟做贼似的,恨不得戴个头盔,一跺脚使出葫芦蓝娃的隐身术,生怕让人认出来。
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刚进大学,那叫一个彪悍。
虽然是本市鲜有的不知名三流大学,但学校对新生管理颇严格,三令五申禁止在寝室使用大功率电器。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值日生隔段时间断一次电。
话说某一天,游戏打得正high、激情四溢,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电脑当机,我熬了一个通宵赢的一点积分输了个精光,瞬时连降三级,从知府跌为了布衣。我还打算官再大一点每天结一次婚呢,结果全部功亏一篑。我当时那个气愤实在不足以用语言形容,屏幕陡暗的一刹那好像真嫁不出去了一样,紧接着幽深的楼道里就响彻了我的怒吼,还带和弦回响:“喵了个咪的——加菲猫不发威——你以为我是米老鼠啊——哪个——杀千刀的——把电——关了?喵了个咪的——老猫我不发威——你不知道我是机器猫啊——哪个——杀千刀的——把电——关了?”事后,阳子夸奖我的声音像极了海豚音,而且至少是G5调。
怒吼声刚落地,只见一个黑黑胖胖的“马甲男”正好从二楼跑上来(我寝室在三楼,那一层的电源总闸刚好就在隔壁楼梯口),我像个关公一样站在楼梯口,双手叉腰,横眉怒目,只差没扛大刀了。他看情形吓得不轻,条件反射地就转身往回走。
“站住。”我眼疾手快,腾空而起一招轻功草上飞拦住他的去路,大义凛然。
“学……学姐,不……不……是我。”
“不是你,你那么紧张干吗?我又不傻。”
“没……我没……不……我有……”
即使覆盖了黑不溜秋的表皮层,他的脸依然可以看得出红光,血脉贲张,像我一样,只不过性质不同,他是担惊受怕而我是怒发冲冠。
“什么没啊有的?”他还在狡辩,我用56式冲锋枪的眼神把他全身上上下下狠扫了不下两遍。
“哎呀,你们到底搞什么搞啊,男生哎,人家要换衣服啦。”哎哟,我那个恶心,就像小时候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健力宝,二氧化碳泉水般不断往外冒,内脏翻滚却吐不出来,只能仰着脖子放气,原来是隔壁寝室的“林志玲”。
喵了个咪的,你装什么装,别说换衣服,你就是裸奔,关起门来谁看得见啊。但是迫于舆论压力,我只能恨恨地一扬手:“算了,你——走。”说出的俩字像吐出俩炸弹。
“谢……谢……学姐。”马甲男低头扯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哎,那个——那个——黑胖子啊,你站住。”刚迈出两米,我突然叫住他。
“叫——叫我吗?”他回头更加惊恐地望着我,不知道又有何事惹到了我。
“不四(是)你,四(是)鬼啊。”我用半土不洋的普通话阴阳怪气,“这里还有比你黑胖的吗?你会说话吗?你读过书吗?书里没教你不要随便叫女生姐吗?另外,姐我不姓谢,姐姓秋,叫秋小木,姐才大一,不要乱叫。”
“你大几啊?大六了吧。”我继续得寸进尺。
“没……没有,我也……也是大一。”他解释道,声音像是蚊子哼。
“我说客气的,本来我还以为你大八了呢。没事了,你走吧……大家相识一场,不打不相识,我大人有大量,念你初犯今天就放过你了,你要知恩图报,有事没事请我吃饭就行了。大一的没事长这么成熟干吗……”我一路嘀咕着。一寝室的人在我后面都已经笑翻了。
此人正是颜子健。回过头看,那时他身上能看出青涩的影子,有祖国花朵、社会栋梁的朝气,有万丈豪情心比天高的理想,有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孩子身上所拥有的所有珍贵的气质。时光转了个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次不打不相识会使我们后来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就像谁也不知道约定今生的我们未来的去向,时间的手轻轻一个翻转,一切抹平,让我们从路人变成恋人,又从恋人变成了路人,恋爱写成了恋爱过,好像一场海市蜃楼。
记得大约六年级时,长发飘飘的自然老师说海市蜃楼是光的折射而出现的幻觉,一般发生在沙漠大海。说完,背转身在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演示图像,白色线条配上蓝色和红色粉笔的填充,生动而美丽。美丽的蝴蝶禁不住飞进窗子,在教室里扑闪扑闪不肯离去。那是大多数的孩子第一次接触遥不可及的大海,美不胜收。我们提议把校门前的小池塘挖大扩建,那项提议最终没能提上日程,不然,继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后,扬城孩子很可能因为再创历史传奇而载入《新华成语词典》,作为理想道德文化纪律兼备的四有新人励志典范一代一代传颂膜拜。老师说,海市蜃楼,再古老点,西方国家当作死亡、不祥的预兆,谈其色变,秦始皇时期我们古人把它当作人间仙境,鼓捣着去采集仙丹灵药。那个时候,世界是那么稀奇古怪,又那么可爱。
(三)
窗户窸窸窣窣的响声比平日高了两个分贝,一声一声地直袭我的耳膜,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恐怖。天哪,入室偷盗?加上刚才的噩梦,我的神经线依然脆弱,眼睛射出闪电般的精灵,耳朵竖得像天线,化身黑猫警长毫不犹豫地操起枕头下的大刀,金光闪闪。那是大一时春一航送我的节日礼物,据说是英国最正的牌子,而且那天是什么节日我是不清楚的。“国际左撇子节,最适合你,收下吧,不客气。小爷我很民主的,你是同意,是赞成,还是拥护,随你挑。”他扬扬自得的话里分明带着挑衅。一起的礼物还有一块手表,表盘从左到右逆时针开始计时,果然是很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