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海堰的。”烧饼的语气还算客气，又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姓什么啊？”
“姓张。”孔南生越发不敢讲真话，这票人马来历不明，而且显见得并非良善之辈，全吐了口，天晓得会有什么好事。
汉子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回头望望车厢里的老头，听候下一步指示。
“走吧！”红鼻老者有些失望，取下白色礼帽擦汗，露出一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马车绝尘而去。
孔南生眼望官道的尽头，心头七上八下，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慌张。摸摸腰里的银包和肩上的褡裢，突然有点后怕起来，若是钱财被人顺手劫走，岂非冤哉枉也？扔掉烟头，看看通红的天际，想想还有余下的五里路，孔南生禁不住暗暗埋怨起老爹来。
老爹的脾气非但怪，而且倔！
俗话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但老爹只用二个字便言简意赅地作出了结论：死了！
自打孔南生记事起，老爹已经缺了一只手。小时候顽皮，孔南生总爱偷偷撩起老爹的右袖，壮着胆子看一看那只骇人的断臂。那道疤痕，着实触目惊心：从手腕处齐刷刷地被利器砍断，整条右臂成了一根孤零零的肉棍。长大以后，孔南生难忍好奇再三追问，老爹总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所以孔南生至今仍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只是从伤口的形状大致分析出，别看老爹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地蜗居在偏僻的潘家灶，年轻时铁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老爹脾气火爆，孔南生长到二十二岁，没少挨过揍，有时候想想，与其说自己是老爹一手“带”大的，还不如说是一手“打”大的。
话又说回来了，老爹虽然揍起人来活似凶神恶煞，但平时对儿子还是比较宠爱的，照潘家灶乡亲们的说法，甚至是宠过了头。
比如说，老爹大烟瘾极重，孔南生自小在云蒸霞蔚中成长，还没学会走路，一有哭闹，老爹便对着儿子吹上一口烟气，三来二去，不得烟气的薰陶倒反要哭闹了，到了十岁上下，若是每天不好好抽上一、二个烟泡，那日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好在老爹不以为杵，相反却欣然自得，似乎为孔家培养了一名大烟鬼，就是为祖宗的脸面增添了光彩。乡亲们都说，有钱人家就是怪腔怪调，常人家的儿女染上烟瘾，爹娘莫不畏之若虎，哪有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实际上，老子不光手把手地教会了儿子抽大烟，还悉心传承了一整套的绝技，从选土、熬土、烧泡、装枪，甚至如何掺假、如何配比，调教得面面俱到，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除了这一整套“烟经”，老爹还亲手传授了另一套“赌经”，举凡麻将、牌九、挖花、押宝等等花招，夹磨得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最厉害的是还精心教授了一门“听骰”的绝技——让儿子成天手握摇缸，转动骰子，竖起耳朵聆听骰子与缸壁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凭音色的清、钝来判断点数的大、小。
有时候，儿子练得枯燥，难免心生厌烦，问老子：“乱七八糟学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老子答道：“小兔崽子，如果你以后不想一辈子窝在潘家灶这个小地方，那就非学不可。”儿子问：“那我以后去哪？”老子不假思索地答道：“龙海川子！”
龙海川子？什么叫龙海川子？哪里是龙海川子？儿子的问题更多了。
“龙海川子就是上海！”老爹的表情非常奇怪，看上去似笑非笑。“一路向南，过了江就是上海。”
眼前突然一黑，林子豪知道自己被击中了。
这是近几天来第一次遭到的重创，虽然不至于对最终胜负起到决定性作用，但至少说明今天这位对手实力不凡，万万不可小觑。
林子豪迅速后退，使劲摇晃脑袋以便双眼尽快恢复原有的明锐，同时自己对自己说，这一拳挨得太及时了，不能因为三天内连赢八场便得意忘形，应该时刻意识到拳台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轻敌必将招来致命打击。黑拳的法则，永远没有意外二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有过程，只有结果。
这是一所祠堂前嘈杂的土场，也是宝沙镇上最体面、最宽敞的所在。
土场的正中是临时搭建的擂台，高约三尺，广约七丈见方，四周围满了从县城和四乡八镇赶来的士绅、富户、小商、农人，一个个伸长头颈，全神贯注，恨不得擂台上对峙的双方一秒钟便分出胜负。紧靠台脚边的二排太师椅上，坐着几位仪态万方的乡绅，外表自得而安详。
林子豪心里很清楚，台下这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中，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一拳将“水晶肘子”击晕在地。
但是，不能这么做。
江白眼再三叮嘱，最迟第六个回合，一定得倒地不起。林子豪不服气，连说男子汉大丈夫做这样的事，跟偷鸡摸狗没有区别！江白眼翻一翻他的木头眼珠，当场翻了脸，说你小子不听话的话今晚就给你好看。说罢，撩起衣襟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的利川前膛手枪。江白眼年轻时也是拳师，后来被打瞎了一只眼才转行摆庄博彩。他的瞎眼窟窿里塞着一只白色的木头眼珠，看上去象死鱼眼一样一团死白，经常不小心掉在地上乱滚，只好拾起来吹一吹再往眼窟窿里一塞。
林子豪早就打定主意，今天哪怕一个铜子都拿不到，也绝不做那样的事，所谓明人不做暗事是也。老爹生前一直教导自己，“武术”二字，武和术并不是一回事，前者，只有顶天立地的真男人才抗得起这个字，而后者，随便什么二流子都做得到。
刚一分神，水晶肘子一脚高踢直指林子豪的面门，但临近之际却突然象弹簧一样猛地缩回，改变线路直踹胸腹。林子豪扭转身体，左臂划条弧线用力一扫，稳稳地使攻击落空。
“打死他！打死他！”台下一片狂叫。
林子豪确实搞不清观众是希望自己打死水晶肘子，还是水晶肘子打死自己。按赔率来算，自己在此地连续八天八场的不败记录属于当之无愧的热门，当然，押注的人各有各的见识、各有各的打算，甚至有一部分人喜欢的就是逆势捕捉冷门。
近年常见的黑拳主要有二种，一种类似戏班子跑码头，每到一地设擂接受各路拳手的挑战，门票收入的一半归最终胜利者所有；另一种纯属博彩，由庄家摆擂，根据拳斗可能出现的结果预设赔率——擂台赌命战虽说古已有之，但死伤惨酷，所以雍正年间的“禁武令”曾明令紧止过，只是民国以后又在乡间渐渐盛行，特别是城镇富商纷纷参与后，筹码越来越重，引得拳师们甘以性命相搏，签下生死状后如飞蛾扑火般慷慨赴死。
林子豪已经决定，以后应该尽量参加第一种不温不火的表演赛，少参与以血肉相搏的赌命战，因为无论是打死别人或被别人打死，都不是什么好事。至于今天，打完这一场就远走高飞，气死该死的江白眼。
水晶肘子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体力有些不支。林子豪忙里偷闲瞟了一眼台下稳坐在太师椅上的江白眼，只见这厮早已变了脸色，木头眼珠快要滚出来了，一只手在腰间鼓鼓囊囊的地方摸来摸去，明显是在威胁自己。林子豪暗想，就凭这杆破玩意儿，天晓得打得响打不响，吓唬谁呢！
水晶肘子久攻不下，开始有点着慌，看看台下的江白眼，喘着粗气开始发动最后的进攻，一对肘尖狂乱翻飞，似凌厉的二把短刀一路杀来。林子豪被逼得连连后退，再无还手机会，心想这水晶肘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并非浪得虚名，至少比之前的八位对手厉害得多。只可恨江白眼暗中操纵赌局蒙骗不义之财，水晶肘子跟自己一样，无非又是下一个牺牲品而已。
来来回回打了一通，林子豪不免有点厌烦，心想再拖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不如速战速决，刚想到这里，只见水晶肘子变换形体，突然抢进一个身位，坚硬如铁的肘尖连连上挑着直指自己的下颌。林子豪心中一惊，本能地格挡着闪躲，同时扭臀、送胯、扫踢，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左腿象一条钢鞭一样抽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水晶肘子的太阳穴。
水晶肘子仰面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四周的看客疯狂地叫起好来。林子豪脸无表情地向台下敷衍着挥挥手，丝毫不见胜利的喜悦。
林子豪个子不高，双臂和双腿特别修长，赤裸的上身如刀斧雕琢过一样不见赘肉，浑身上下勃发出一股习武之人的英气，特别是脸上的五官，也如刀削般生硬，凸起的眉弓下，深陷一对狭长而微扬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通常与俊俏无缘，但也少有凶残气息。所以，林子豪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不象厉害脚色，却也不大好惹！
林子豪的家乡射阳，相传因精卫填海而成陆，更有后羿射日的故事传世，是个稍微有点奇怪的地方。此地的百姓一方面崇文，喜的是诗书传家，舞文弄墨，哪怕是普通农民，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丹青的往往不乏其人；另一方面却又尚武，爱的是刀枪棍棒，拳来脚去。
林子豪的父亲，是位擅长正骨、针灸术的郎中，闲暇时喜好武学，一辈子痴迷“心意门”，虽然并无成就，但也乐此不疲。林子豪自小耳闻目染，再加上本身颇具天份，成年后将家传的医术与武学结合，专习技击散手之类的实战功夫，更兼活学活用擒拿、点穴之类的绝技，打熬得浑身都是本事，直悔现今已是民国，要是放在前清，出去考个武状元回来都是易事。
林家父子安分守己，虽与富贵无缘，但日子过得十分殷实，倘非一年多前祸从天降，真可算是安居乐业。
那天，老父出门去县里一家富绅府上出诊，没想到一去未还，林家从此坠入了灾难的深渊。
富绅姓蒋，世代以贩盐为业，可谓家赀巨富。据说，城中有整整半条街的房产全在蒋家名下，故素有“蒋半街”之誉，连父母官唐县长都是他家的常客。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已经过了半夜，蒋家突然派来仆人，用一辆马车将林老爷子匆匆接去，态度甚是慌张。
到了蒋家，林老爷子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大寻常。
原来，这蒋半街非但房子多，老婆也多，一共娶了七、八个姨太太，日日倚红偎翠忙得七荤八素。谁知毕竟是快近六十的人了，到底是精神不济，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顺理顺章唱响了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小曲——原先是戏班子台柱的五姨太，与家里的常客，全城最有权势的男人，也素以风流倜傥自居的唐县长，明修了这个栈道，暗渡了那个陈仓——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段浪漫的露水姻缘，最后竟是以惨烈的结果收场的。
就在这个阴沉的雨夜，二人的奸情被发现，蒋半街盛怒之下命贴身家仆将这对男女吊将起来，用门闩将俩人的小腿双双打断。泄了愤，蒋半街慢慢清醒过来：自己虽为一方富豪，但毕竟还没一手遮天的能耐，唐县长就不同了，本身是官家的人，法道也不小，自己胳膊怎么拗得过大腿呢？于是，干脆换上一付面孔，走刘玄德“妻子如衣衫，兄弟如手足”的滑头路线，干脆将五姨太送给了唐县长，也算是一笑泯恩仇。至于一对野鸳鸯身上的骨伤，只能连夜请郎中火速诊疗。
一见伤势，林老爷子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不动声色地为这对男女接好骨伤、上好夹板，并开出将息调理的方子来。事毕，蒋半街捧出十块大洋的重酬，并在话里话外暗示一定要严守秘密。林老爷子自然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点点头笑而不答。谁知道，这一笑坏了事，蒋半街说什么也放不下心来了，猛地想到了一个歹毒的杀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在林老爷子的茶水里下了一小包“鹤顶红”。
凌晨时分，蒋家派人将林子豪从被窝中唤起，大呼小叫说，“不好啦，老爷子突然犯中风，已经断气了！”林子豪赶到蒋家，大哭一场后无可奈何，只得借了蒋家的马车将老爹运回家来。
谁知，不知道是老爷子命不该绝，还是药量少了些，路上一经颠簸，回到家后，老爷子的身体竟然突然抽搐了一下。林子豪连忙仔细察看，只见老爹瞳仁缩小、嘴唇乌青，皮肤上出现血斑，当下便起了疑心：怎么与红砒中毒的症状如此一致呢？情急之中，赶紧以秘方尝试解救，用扁青、铜绿和吐酒石，加薄荷油调和，撬开老爹的嘴一气灌下。没想到，奇迹居然出现了，也许是因为老爹平时经常口尝百药，对毒物的耐受性非一般人可比，当下天翻地覆般呕吐了几次，慢慢地苏醒过来。
搞清了真相，林子豪哪里还按捺得住，当下闯进蒋府砸碎前厅，又打伤了好几名家仆，最后活捉蒋半街，一顿老拳将其打得吐血。要不是后来一名家仆举着一杆汉阳造逼上前来，林子豪真想再放一把火把蒋宅烧个精光。在枪口的威逼下，林子豪只得受缚，被关进了县警察署的留置所。但是，奇怪的是仅仅关了不到一天，看守的警察竟然态度突变，既恭敬又友善，并故意留下一个空子，提供了一个轻松逃跑的机会。事后猜测，故意放自己一条生路的，算来算去，大概只有那位被打断了腿的唐县长。只有他，才有理由、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逃亡中的林子豪始终不敢回家，实在无以为生，只得流落江湖靠打黑拳混一碗饭吃。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碗血腥气的饭食，同样让人吃不安生。
“小子，你知道你今天让老爷输掉了多少钱吗？”江白眼恶狠狠地问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跟我拨开了算盘。”
“这样吧，你付我一半的钱，我这就离开宝沙镇。”林子豪很清楚江白眼并没瞎说，黑拳就靠这种一环套一环的办法骗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