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总算还把仇报了，”孔南生对林子豪说，意思是把话题岔开，“我呢，到现在连仇人是不是能找到还不知道。”
“放心吧，到了上海，我帮你一起报仇！”林子豪话一出口，突然想起了自家老爹，不禁有点黯然神伤。
“唉，天涯同命人哪。”小桃红幽幽地说。
“我也帮你报仇！”王福寿仰起他的娃娃脸一本正经地说。
作为扬子江畔的港口重镇，望潮镇的规模显然不够大，但地理位置却异常优越，顺水道前行四五里路，便可直接入江。摆过江去，就算是踏上了江南的地面。
这几天下了二场透雨，天气顿时就凉爽了不少，望望天空，真个是天高云淡，纯净得像被水洗过一般。再过些日子，南飞的大雁就该路经此地了，到时候，如同古人所说的“鸿雁南飞带霜来”，这样的天象物候，真是难以形容的舒爽、美妙。
一路行脚，到底是件苦事，四人一到望潮镇，连忙找好客栈，商量好明天一早便摆渡过江。
说来真是怪事，小桃红胳膊上那颗该死的弹头，果然不到两天的功夫，自己掉了出来，然后加量使用金伤散，伤口立即开始紧缩，小桃红终于松了一口气，对林子豪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一路走来，经海安、如皋、通州，虽然经常雇车代步，但至少还有一半的路程是靠双腿走过来的。考虑到顺着官道走终有一天会被尾随而来的杀坯们追上，孔南生始终选择穿小道步行，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自在。这几天里，途中的吃住开销全部由孔南生承担，令林子豪颇觉过意不去，但孔南生丝毫不以为然，连说“朋友有通财之谊”，不必放在心上。
其实，孔南生心里还在暗暗得意自己的“会做人”——想当年的宋江，文不文来武不武，为何能镇住手下那么多如狼似虎的英雄汉呢？不就是靠“会做人”这一招，懂得应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
望潮镇临水，河道纵横交错，已经有点江南水乡的风情。四人下榻在一家临河而建的客栈里，晚上让店家烧了几味鱼、虾、螺蛳等河鲜，美美地吃了一顿，早早地便上床歇了。没想到，半夜里孔南生肚子出了毛病，大概是不干净的螺蛳吃多了，连泄了三次，脚都有些软了。
第两天起床，依然觉得双腿无力，大家商议干脆再休整一天吧，在小镇上逛逛，吃点好吃的土特产，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掐算起来，那帮杀坯肯定早就跑到前面去了，说不定眼下已经回到上海，现在放松一下谅必无妨。
漱洗完毕，四人上了街，先找一家跳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锅盖面”。镇上跳面馆极多，之所以在面馆之前冠以“跳”字，是因为这些面店里的面条不是揉出来的，而是“跳”出来的——案板上架着一根粗大的竹杠，一头坐着一名大师傅，像耍杂技一般不停地上下颠跳，另一头则反复锤打、挤压案板上的面团，以便做出来的面条嚼在嘴里更有劲道。这样的面条，下锅时还有讲究，得把锅盖扔进锅去，让木盖漂在水面上一块儿煮，以便既透气又不易沸溢，而用这种奇怪的方法煮成的面条，配以鲜美的老汤，吃起来确实是与众不同。四个人一人吃了一大碗，只觉得胃口大开，意犹未尽，连说中午还来这里吃。
走出面馆，随意溜达着走向码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只，先联系好了比较放心一点。
前面是个热闹的集市，路边全是各式各样的摊贩。四个人好奇地东张张、西望望，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摊主们吆喝得越发卖力了。
孔南生注视着路边的店面，想寻找一家烟馆过个瘾，正扭着脸，目光在店招子上扫来扫去，突然，身体与前方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耳朵里只听得“哐当”一声响，连忙定睛一看，原来撞上了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黄脸后生，撞落了一只青花白瓷的花瓶，已经在地上摔得粉碎。
“狗日的，走路怎么不带眼睛？”黄脸后生不说二话，一把揪住了孔南生的胸脯。
那后生不是别人，正是郑青阳。
孔南生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遇到“碰瓷”的无赖了。不过，这厮使用的手法直截了当，丝毫掩饰都没有，简直就是明抢，大概是看准自己样子像外乡人，通常来说比较怕事，肯定容易得手。
“你小子说的是不是人话？”孔南生瞪眼骂道，有林子豪在身边，胆色自然大壮。
“废话少说，掏两个大洋出来，大爷还要赶路，没功夫跟你啰嗦。”郑青阳一愣，没想到面前这个外乡小个子不是个软茬。
“你小子穷疯了吧？”孔南生笑了起来。
“到底赔不赔？”郑青阳知道遇到了麻烦，恶形恶状地大叫起来。
“放手！”一旁的林子豪高声叫道。
“再不放手拆了你的骨头！”王福寿帮腔道。
郑青阳一看原来还有伙伴，更没信心了，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及一个细脖子少年，又有点不放在眼里。
“你小子今天眼神不济，看错了人，还是乘早找别人去吧。”孔南生道。
“少废话，至少一个大洋，否则老子把你眼珠子掏出来。”郑青阳恶狠狠地嚷道，把孔南生的衣服揪得更紧了。
“再说一遍，松手！”林子豪失去了耐心。
“去你娘的！”郑青阳一翻白眼。
林子豪不打二话，伸手往郑青阳的手腕处轻轻一拍，说也奇怪，郑青阳只觉得微微一麻，但整条胳膊似被重物击中一样，瞬即软垂下来。
“这回信了吧？”王福寿笑嘻嘻地问道。“再不买账，有你好果子吃。”
郑青阳用左手揉搓着酸麻的右胳膊，看看被拍中的手腕处，既不红又不肿，也没有特别的痛楚，情知今天背运，碰上的不是一般角色。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居然并无大碍，可知人家下手也是留了情的，脑筋一转，只有重换一付路数，看看有无便宜可讨了。
“怪我有眼无珠，得罪，得罪。”郑青阳抱拳晃了晃。“唉，都怪兄弟犯了烟瘾，实在没法子可想，才使出这么个笨办法来。”
“哦，犯瘾了？”孔南生来了兴趣。
“是啊，兄弟，这犯瘾的滋味不好受啊。”郑青阳连忙摆出一付可怜相。
“这样吧，附近有没有烟馆？”孔南生稍一沉吟，心想这厮白白损失了一只花瓶，还是补偿他一下吧。“你带我去，我也正好想过过瘾，顺便请你抽个泡吧。”
“真的？”郑青阳一听马上高兴起来。“前面就有，前面就有，我带你去。”
众人一起穿过集市，来到一家名唤“留香阁”的烟馆门口，孔南生吩咐小桃红带着林子豪和王福寿到对面的一家小茶馆里去喝茶，待会儿再会合，然后带着那位陌生的朋友进了烟馆。
这家烟馆规模挺大，门口竖着一块招牌，上书张牙舞爪的“烧焙大土，文武原煎”[ 指烟土的质地纯正、煎法考究。]八个大字。进得门去，顿见烟雾缭绕，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走到曲尺形柜台前，老板连忙站起身来招呼来客，孔南生顺便扫了一眼堆放在台面上的烟具，只见全是考究的红木、白铜托盘，配以镶嵌着白玉的紫竹烟枪，再加上银质的烟扦、烟灯，档次着实不低，孔南生想，没想到望潮这么个小地方，竟也有这么个好地方，论排场，要比自家在东台的烟馆体面多了。
“二位先生要什么土？”老板问道。
“南土吧，来二钱。”孔南生道，暗想既然是请客，干脆大方点吧，没准这穷小子平时只抽川土、北口土，压根没尝过南土的滋味呢。
南土的价钱真他娘的贵，二钱“女儿烟”[ 南土中的名牌。]就花了四角。交了钱，老板在精致的白铜等子上称准二钱乌黑的烟膏，分挑到两只象棋子那么大小、中间凿有一个浅凹的白石子上，看上去黑白分明，煞是诱人。
“二位先生要雄斗还是雌斗？[ 烟枪的颈部依深浅而分作雄斗、雌斗二大类。]”老板又问。
“雌斗。”孔南生多年来一直使用雌斗，最喜欢的是摸在手里微微烫手的朱砂斗。“有没有热枪？”
烟客大都喜欢热枪，别人刚用过的最妙，同样的烟土，用冷枪和热枪抽，滋味完全不同。当然，如果是一支已经用过十年以上的老枪，滋味又能再上层楼，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老板挑了两支温热的烟枪，跟烟膏一起放入托盘，关照烧烟匠送到烟榻边去。两人跟着烧烟匠走进一间拉着半截白布门帘的包间，在烟榻上并头躺下，面对着一盏燃烧着香油的烟灯，还没开吸，身心已经舒服得飘飘欲仙，正如前人所云，“一进芝兰室，神仙归洞天”。包间里光线黯淡，烟灯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如萤萤鬼火，放在头边，恰似死人枕边的灵灯，但在瘾君子的眼中，却不啻为人间最美妙的胜景，哪怕将其称为“美人眼”、“迷人灯”也不嫌肉麻。
“我自己来装。”孔南生对烧烟匠说。
所谓雌斗，是烟斗部分微凹，可以装纳更多更大的烟泡，抽起来力道更足。孔南生用钢扦子挑了一小坨烟膏，转着圈凑在火苗上烧烤，待涨成一个亮晶晶的烟泡，迅速换一角度，令烟泡在膨胀的过程中再次鼓出另一小泡，这一手技巧有个名目，叫“金蝉脱壳”，又唤作“连珠炮”，没有三四年的夹磨根本玩不转，连那些手艺马虎的烧烟匠也没有这等手段。
“好本事。”烧烟匠看在眼里，忍不住喝起彩来。
孔南生面有得色，将这个漂亮的烟泡拨入烟斗，随手递给陌生的朋友。
“兄弟，你先请。”对方倒也懂得礼数。
孔南生顾不得再谦让，将烟斗对准火苗，先来了个“娘送女”——悠长地深吸一口烟，连忙喝一口烫嘴的酽茶，以水裹烟，丝毫不漏地送入腹中。不过，孔南生很快就分辨出来了，今天的这份“女儿烟”虽然正宗，但掺过苹果泥，所以口感甜香有余，劲道不足。
“朋友，贵姓啊。”孔南生问道。
“免贵姓郑，郑青阳。”新朋友嘿嘿一笑，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挺像回事。“兄弟贵姓大名啊？”
“孔南生，东台人。”孔南生答道。“听老兄的口音，是安徽人吧。”
“没错，安徽灵璧的。”郑青阳答道。“稀里糊涂流落到这儿，没了盘缠，只好干点歪事，弄几个小钱，让兄弟看笑话了。”
“呵呵，各有各的难处。”孔南生想起来前些天自己的狼狈相，居然要王福寿请客吃早饭。
郑青阳从烧烟匠手里接过烟枪，急不可耐地玩了个“水打丸”——先喝半口茶水但不下咽，再吸入烟气，在口腔中将烟和水混合后一并吞入肚子，烟气直沉丹田，并无半丝浪费。孔南生看在眼里，暗想这厮肯定烟龄不短，烟瘾不小。
“兄弟，看你们的样子，大概也是在这里等船，准备去上海、苏州一带吧？”郑青阳放下烟枪问道。
“是啊，正准备去码头呢，被你撞上了。”孔南生笑道。
“听说最近江面上不大太平，小点的木船都不敢走了，”郑青阳道，“只有小火轮还敢走，但要凑足了人数才肯走，好像是二百个吧，你们恐怕要等上个两三天。”
“要这么久？”孔南生一惊。
“我也是听说的，说江心洲那儿最近来了帮强人，已经犯下不少案子，”郑青阳道，“江南、江北的官府全不管，不瞒兄弟说，前一阵实在活不下去，我还想过要不要也去入伙呢。”
“这倒是麻烦了。”孔南生沉吟道，脸上愁云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