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吴三桂在都统吴国贵、胡国柱及一大群亲兵护卫下,乘马从报国寺回到藩王府邸,心里充满着愉快情绪。他从藩府那高大威严的大门前下了马,一直到走近银安殿前的铜旗杆,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报国寺里新塑的金刚像,令他十分满意。那塑像与寺庙里常见的金刚不同,不是蓝绿脸面、怒目呲牙的恐怖形象;而是与吴三桂一样高的身材,一样的六十来岁年纪、白净面皮、胸前飘着花白长须,一样的身穿团龙补服、项挂珊瑚朝珠、头顶红宝石顶戴和三眼花翎的王爷,使人一见这金刚,立刻就想起平西亲王。在报国寺里塑金刚象,是吴三桂“期垂永久”宏愿里的一项。他平生最高的愿望是万古流芳。今天,他亲见这金刚酷肖自己,尤其是塑匠善体人意,将他的横眉立目塑成慈眉善目,又想到云南军民人等及后世子孙,将永久把他供奉下去,怎能不喜上眉梢呢?
突然,室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中,粗大的嗓门喊了一声“王爷!”吴三桂听出,这是都统吴国贵的声音。他脚未停下,就高喊出声,显然有了急事。吴三桂收起了笑容,端坐在花梨太师椅上,威严地说:“进来。”吴国贵匆匆走进,跪禀道:“启王爷,京师里额驸爷来了密札。信使转达额驸爷的吩咐——十万火急。”说着,就把一个漆封的半尺余长大信封呈了上去。
吴三桂接过了沉甸甸的漆封大信袋,立刻说道:“吩咐夏国相、胡国柱、吴应麒等速到万卷楼议事。”
“是。”吴国贵不敢迟延,转身迅速走了。万卷楼门前有一片翠柏,前后有两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十分隐蔽而幽静。这座楼原是吴三桂的书房,近来成了他与亲信将领密议大事的地方。
吴三桂之婿夏国相、胡国柱,忠勇中营总兵马宝,都统吴国贵、吴应麒等来到万卷楼的时候,已是掌灯以后。楼里又点了一盏纱灯,议事的桌上燃了几只蜡烛,与平时的大放光明比起来,骤然显得黑暗而阴森。
吴三桂已将吴应熊送来的密札翻来覆去看过。此时他坐在太师椅上,命夏国相、胡国柱等人两旁落座,传阅密札。大家阅毕,吴三桂说道:“密札上写得明明白白,皇上已恩准本藩请撤藩王的奏疏,谕所部兵迁移山海关外安插。并差礼部左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启程来滇,办理本藩撤兵起行事宜……”
说到此处,吴三桂的眼睛从眼前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他见吴应麒、吴国贵面面相觑,胡国柱、马宝忿然作色,夏国相凝眉不语。
吴三桂试探地说:“诸位将军看这……”
胡国柱气忿地说:“当年王爷南征北战、给他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天下太平了,他就要撤藩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嗯?”吴三桂听胡国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觉得很是解气,却瞪大眼睛盯住他,审视良久,斥道:“怎能胡言乱语!”
马宝并不因胡国柱挨强斥而畏缩,他反而高声说道:“胡都统说的极是,我也是心中不服……”吴三桂叹了一口气,说:“本藩深知各位将军忠心。可皇上……”他站起来,慢慢踱向楼窗,自言自语,“三个月前,皇上还赐我御用貂帽、团龙裘、束带,钦派两位御前侍卫专程送达,恩宠不可谓不大。怎么如今就会……莫非他贯于两面伎俩,把对付鳌拜的手段也用于本藩了——将欲取之,必故予之……”
夏国相一双稀疏的眉毛紧锁着,说道:“我原说不要上请求撤藩的奏折,如今弄假成真……”
吴三桂踱到他面前,捋捋长须说:“丈夫做事无后悔——何况,撤藩并非因为本藩上了奏疏,你不见应熊密札中所言么?皇上说,本藩蓄谋已久,撤藩会反,不撤藩也会反……”
“那王爷就反了吧!”马宝这一声叫喊,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就连吴三桂也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怔怔地盯着他。他们心里都起过“反”的念头,这样在众人面前公开说出来却是第一次,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半晌,吴国贵打破了沉默。他怀着一点希望,说道:“额驸爷所报未必就那么准吧……”
吴三桂瞅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不能小看了当今皇上。四年前以冲龄少年即智除鳌拜,如今已届弱冠,更是远非昔日。我想应熊所报,必不会差。”吴三桂言犹未毕,楼外响起了王屏藩的声音:“王爷!”未等允准,他已匆匆走上楼来,禀道:“朝廷饮差礼部左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到,立等王爷接旨。”
吴三桂一愣,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来得好快!”
吴三桂接读康熙圣旨的次日,幽静的万卷楼前一反平日气氛,突然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忠勇中营总兵马宝身挎腰刀,虎视眈眈,在楼前不停脚步往来巡视。 万卷楼上,吴三桂正在召集亲信将领会议行止。
老谋深算的吴三桂这时端坐于太师椅上,显得无可奈何地说:“本藩日前上疏请求撤藩,一片丹诚,今蒙皇上恩准,就要撤往山海关外了……”
胡国柱高声叫道:“撤藩无疑是调虎离山。我们离开云南,无兵无权,还不是任他摆布。”
吴三桂“啪”的一拳砸在桌上,佯怒道:“住口!”
此时,万卷楼下忽然喧哗起来。原来是云南巡抚朱国治奏钦差折尔肯、傅达礼差遣,来问王爷准备何时启程,被横眉立目、骄气逼人的马宝拦在楼外,不许近前。
朱国治和颜悦色,问道:“为何不准我面见王爷?”
“不准就是不准!”
“我有要事陈禀。”
马宝敌意地盯着他:“何不去找二位钦差陈禀?他们一来你不是就去面见了?!”马宝知道,这云南巡抚朱国治也是力主撤藩的一个。在他看来,主张撤藩之人统是王爷的对头,皇上的奴才。朱国治昨天去折尔肯和傅达礼下榻的宾馆拜会钦差,就是有力的佐证。他想,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有益皇上,有损王爷!马宝恨不得抽出刀来,将朱国治结果了性命,怎会放他进楼去见吴三桂呢?
朱国治却不知马宝如此心肠,犹正色道:“误了大事,你——可担待得起?”马宝鄙夷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小的巡抚,摆什么臭架子——滚!”朱国治气得浑身发抖,愤然转身离去了。
万卷楼上,吴三桂假戏真做,已将众将的愤激情绪逐渐引向高峰。他一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胡国柱问:“莫非你们敢谋反朝廷?”
胡国柱尚未答言,夏国相走上前来,说道:“不反,王爷的身家性命就不保了!”
吴三桂又转向夏国相,问道:“你说什么?”夏国相沉静地说:“反。”
吴国柱、吴应麒、吴国贵等齐声叫喊:“反!反!”
夏国相见吴三桂并不激动得拍案而起,恐他的犹豫坏了大事,又重申道:“王爷,反了吧!”
吴三桂却说:“圣人说,君叫臣死,臣就该死。如今,皇上并没叫我去死,只不过是诏谕撤藩,怎能去反叛朝廷?此事本藩绝不会做,再不要提起了。”
夏国相道:“撤藩与叫王爷去死无异,与其受制等死,不如死里逃生!”
吴三桂摇摇手止住他的话,问道:“何以见得?”
夏国相在吴三桂眼中一向是个“相才”,既能冲锋陷阵,又能运筹谋划。他很想听听夏国相的陈述。
夏国相道:“今春以来,天上多次出现彗星,京师迭连地震不止。天怒于上,地裂于下,预兆清朝气数已尽。王爷此时兴兵灭清,上符天意、下合民心。” 吴三桂轻轻捋了几下花白的胡须,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夏国相又道:“昔日朝中猛将如云,如今已是死的死,老的老,无一人可与王爷争雄。八旗佐领参将,竞相聚赌玩鸟,已无军力可言,一击即溃。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吴三桂点点头,说:“本藩也曾想过,云南地险财富,可称地利。天降彗星,可称天时。诸公耿耿忠心,可称人和。这天时、地利、人和……”
“三者齐备。”
夏国相道:“此时不反,更待何时?”他已看出,吴三桂心中早已在筹划造反了。
吴三桂却仍说:“我等身受皇恩……万万不可莽撞……”这时,已揣摩透吴三桂心思的夏国相,叫了一声“王爷!”凑近他的耳朵密语了一阵。
夏国相的耳语使吴三桂面露喜色,不住点头说:“就照你所说去办……”
云南境内风云骤变。吴三桂杀了朱国治,囚禁了钦差折尔肯等人,开始紧急备战。
2 不祥之兆——陈圆圆反对吴三桂起兵
大敌当前,众大臣态度或温和或强硬莫衷一是,然而康熙再一次决定迎接强敌的挑战。而吴三桂是陈圆圆怎样的一席话下在犹豫中起兵的?
这天,康熙和一群文武大臣正在养心殿讨论如何灭藩。康熙平静地问御前王公大巨:“吴三桂已是反叛了,卿等看这事应该怎样处理?”这时已升任大学士的索额图说:“吴三桂反叛,皆因撤藩所致。”他瞅了一眼兵部尚书明珠,说道“应将主张撤藩之人加重治罪,吴三桂或可罢兵。”明珠听了此言心中一震,正欲驳斥,却听康熙严肃说道:“撤藩是朕的主张。照你的说法,难道应先治朕罪以去讨好吴三桂么?”
索额图见康熙生气不由慌忙跪倒,连连口称“奴才该死!”康熙看在他除鳌拜时有功对他总是另眼相看,见他跪在地上那可怜样子,便轻轻摇了摇头命他起来站在一旁。康熙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突然,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停下脚步,随即庄严地叫了一声:“明珠”
明珠立即跪倒在地“奴才在。”
康熙炯炯目光瞅着他说道:“你起来,代朕写—道上喻。”明珠刚刚备好笔,就听康熙说道:“逆贼吴三桂已反,荆州乃咽喉要地,着前锋统领硕岱带军兼程前往,以固军民之心,并进据常德,以遏贼势。”
康熙说到此比瞅了一眼顺承郡王勒尔瑾,说:“勒尔瑾!”
勒尔锦忙趋前跪地:“奴才在。”
康熙说:“朕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火速驰往湖广武昌、岳州、南昌、安庆诸要地迎敌歼贼”勒尔锦刚刚谢恩,康熙的目光又转向刑部尚书叫了一声:“莫洛!”莫洛亦忙跪道:“奴才在。”
康熙道:“朕封你为经略大臣,督理陕西军务。”
莫洛谢恩之后,康熙又命明珠继续写道:“都统赫叶为安西将军,同将军瓦尔达等由汉中入蜀;护军统领胡礼布为副将军同往。”康熙成竹在胸顷刻之间部署完毕。然后又命明珠写了另一道上喻将吴三佳所有的阴图不轨,横行凶逆,涂炭失灵等种种罪恶晓谕中外,并宣布削去他的藩王封位,派八旗劲旅会剿,“勿尽根诛”。对那或因无知、或因被迫因不得巳而追随吴三桂的人区别对待。他们如能幡然悔悟或投诚、或献城、或“摘逆贼头目”来归备—律免罪给以原宫。
明喻那些在北京担任宫职的叛军亲属,凡“不知逆情”者,皆不用心怀疑虑,概不株连治罪。可康熙对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却并不客气,康熙知道他是吴三桂的耳目,且在京养蓄党徒,作恶多端。康熙一声令下,将他拘禁起来了。康熙将这大事布置停当,正欲退朝,忽又想起,对尚可喜和耿精忠处理。他思忖道,为了孤立吴三桂,这平南、靖南二藩就暂时不撤了。
那吴三桂野心勃勃、张牙舞爪正在兴头上,不想却有一人出来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原来就是那陈圆圆。尽管陈圆圆天生丽质,美貌非凡,万没想到她却很有见识,自从吴三桂叛乱以后,她便终日闷闷不乐。这一日,吴三桂问她道:“爱妃为何不乐?”
陈圆圆道:“妾本苏州歌妓,如今做了王爷的妃子,已是荣华富贵到头了。我恐怕长此奢华下去,会遭到老天的惩罚……”
吴三桂听到此处吃了一惊,不由问道:“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陈圆圆瞅了他一眼,缓缓地说:“请求王爷赐我一间净室,我愿意吃素修斋,终享天年。”
吴三桂着急地说:“我正想推倒清朝,面南为帝,那时你就是当今皇后,你怎么你却起了如此想法?”
陈圆圆摇摇头道:“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争帝争王,弄得百姓不得安宁,生灵涂炭。等待得到帝位,又要为保住帝位费尽心思,有何乐趣可言?我幼年时,也以美丽自持,也曾有过非分之想,想当皇后。现在我当了王妃以后,就觉得那样的想法俗不可耐了。我看,王爷为自己着想,不如交出兵权,你我偕隐林下,像范蠡和西施那样泛舟五湖,该多快乐,何苦再开战端,致使生灵又遭涂炭?”
吴三桂听了,觉得陈圆圆此言颇有道理,无奈已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陈圆圆听吴三桂说出这种话来,心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不免叹息一声,垂下泪来。第二天早赓,她又向吴三桂重申要求,执意要去净室,恰值此时胡国柱、马宝又来请示军务,吴三桂无暇细想,也就答应了她。陈圆圆得了吴三桂的允许,立即乘车出城。她带着贴身丫头和十几个奴仆来到北城,陈圆圆见这里十分宽敞,且远山近水,幽静异常,是个最佳去处。更让陈圆圆满意的是,这里有一个废弃的园林,只需稍加修葺便可用于静修,于是便让跟随她来的奴仆们开始整修。晚上陈圆圆见破旧的房屋已经修好,于是便住了下来,再也不去理吴三桂了。等到吴三桂兵败衡州的时候,陈圆圆病死在净室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