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这个人真该打!”尹喜用巴掌狠狠地拍了一下后脑勺,“哪有把老师晾在院子里说话的!老师快往屋里坐。”他用手指着屋门,意思是让李耳先进屋。
柳柔婵早把门帘掀起,“老师,就请快进吧!”
李耳只好迈着步往屋里走,不过他的脚步特别沉重,那是由于尹喜刚才提到他的家世而引起的。常说心事连着表情,此刻他正是这样。当他走到门口,目光一碰到柳柔婵引人逗笑的面容,马上心里的愁云散了,又露出了笑容,“谢谢你们了,那我就到屋里坐坐!”
当李耳和尹喜进屋坐下,柳柔婵便把泡好的水端了上来:“老师,您就坐在这里和尹喜拉家常吧,拉得越长越好。”她做了个拉面的动作,“要是能把黄河拉到这屋转九十九个圈才好哩!你们说吧,我给你们烙煎饼去,保证叫你们早饭吃得痛快些。”说罢,像一阵柔风似的旋出了门。
李耳呷了口茶水,觉得味道不对,这不是茶叶味,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清香味,既润口又清香,喝下去之后,马上觉得爽心悦目明志。他低头看看杯子的泡物,一看并不是茶叶,便问尹喜:“这杯中泡的是何物,味道这么好?”
尹喜站了起来,顺手从门背后的墙上取下一把草递给李耳,“老师,杯中泡的此物正是它,难道您不知道它的名字?”
李耳接过尹喜递来的草,仔细端详着,一时竟想不起这种药草叫什么名字。
尹喜还是那急脾气,对李耳说道:“这是远志草。苗似麻黄而青,根形如蒿而黄,三月开白花,四月采根叶阴干,用开水泡着喝,能益智强志,故有远志之称。”
“怪不得我刚才喝了,就觉得爽心明志,”李耳又呷了一口,“这么看来,我以后得多喝些它。”
“这没问题。”尹喜又从墙上取了些下来,“老师以后写书是要用得着它的,我多准备些送到‘书云轩’就是了。”
李耳把杯子放在手心转着,思考着从哪个地方开口,给尹喜讲自己的家世。既然答应了,就得讲呀。他有些为难,家丑不可外扬……
正在这时,副关令孙景进来了,交给尹喜一些文书书简:“这些都是周王室送来的,请你过目。还有咱们的那些书简也正需要送到京都呈报和审批。你若准备好了,我马上就送去,刚好我要到京都办些事。”
“好的,”尹喜掀开里屋门帘,从里面取出些书简,抱着出来,放到桌子上用绳子扎好,盖上“封泥”,对孙景说:“这些文书书简请你马上送到京都去。”
“是!”孙景抱着书简走了。
尹喜刚才取书简的对屋正好对着李耳,就在他掀门帘的刹那间,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李耳的注意。孙景一出门,李耳就问。“尹喜,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这关令的院子和客厅都盖得很豪华,可我刚才看到你的内屋,却是破破烂烂的,说得不好听,就像个猪窝似的,这是为什么?”
尹喜马上把对屋的门帘搭起,“老师说的就是这内屋吧!请您过来看。说它像猪窝,我承认,可它却是干干净净的。老师,这屋里的一切,不都是您给我准备的?”
“怎么你的事总是连着我,”李耳站了起来,走到里屋门帘跟前,“你说这猪窝是我给你准备的。难道真有这种事吗?我会给他人准备猪窝住?”
“当然我的事是总连着你,谁叫我是您的学生呢!”尹喜指着里屋说:“您给我准备的这个‘猪窝”我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我忘不了不说,就连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忘记不了。不然,我不会把它作宝贝似的,又搬到里屋?
“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李耳摊开了双手,“你越说,我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师难道真的忘了我和柳柔婵的婚事,新婚之夜不就是在这‘猪窝’里过的吗?”
李耳似乎想起来了,又想不起来,便朝里屋打量:宽大的里屋空荡荡的,中间垒着个半截破窑洞,窑洞的地上铺着的乱草就是铺,铺的前头放着几块长方的石头就是枕头。窑洞的门口搭着几条破布就是门帘,但怎么也遮不住窑洞里的一切,透过破布条里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更醒目的是破布条上搭着一条青布褂子。李耳急不可待地走进里屋,把青布褂子提到手中翻来复去地看,思路就像闪电似的打开了。他的手颤抖着:“这不是我穿过的褂子吗?为了你们新婚夫妻不受凉,那夜是我搭在这上面的。那时的我只能拿出这件东西来庆贺你们的新婚大喜。”他说着说着,纵横的脸上掉下了眼泪。
尹喜看到李耳掉了泪,“扑通”一声跪下,给李耳磕了三个响头:“老师,我并没有责怪您,而且我和柳柔婵一直是从心里感激您的。要知道在那种时刻,能送这种东西,它比金子都珍贵。为了记住恩师的恩情,我才把它移到屋里来作纪念。”
“你快起来,”李耳赶忙把尹喜扶了起来,“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不,过去的有些事是不能忘怀的。”尹喜又给李耳的杯斟了些水,“要知道,没有它,就不会有我和柳柔婵结合成为夫妻,也就不会有我今天的一家人,特别是有我的大儿子关远行。不瞒老师说,就是在那夜,我的妻子柳柔婵怀了孕,才生关远行的。”
“你快说说,现在关远行怎么样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他现在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那次还是在京都,我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去看您,问您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您想了想,觉得我们夫妻是在远行的路上成婚的,就叫远行吧!远行就要远行,做父亲的总不能叫儿子围着自己转,他们的天下要他们自己闯。所以,他就远行到晋国,去了,在那边谋了个小职位,听说还干的不错。前些日子他还来书简向您问好哩!”
“是呀,孩子的人生路,要他们两条腿去走,做父母的是替代不了的。”李耳望着尹喜说:“我很赞成你的做法。”
他们沉默着,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二十多岁的尹喜在父母双亡后,离开秦国周游到郑国,很快结交了列御寇,两人谈得很投机,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此时正是仲夏时节,每每到了傍晚,列御寇都约他去“观社”,可他就是不去。“观社”是青年男女在傍晚谈情说爱的地方,一旦相中了,便先订婚后再结婚。尹喜因为刚丧父母不久,心情极为悲伤,就是走不出这种阴影,哪还有心情去谈情说爱,订自己的终身大事。然而列御寇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这晚非拉着他到郊外去“观社”。
尹喜在列御寇的挟持下来到郊外的“观社”处,那是一个宽大的场地,不少青年男女点着火把,尽情地唱啊跳啊:
绿叶绿叶树下落,
随风飘舞一个个,
弟们哥们聚一起,
你们唱来我来和。
绿叶绿叶树下归,
随风飘舞乱飞飞,
弟们哥们聚一处,
你们唱来我来随!
欢快的歌舞惊得夜空中的月亮格外明亮,像一只金船似的,在蓝天上慢慢游弋。此刻它似乎停住了,等待着有情人能成眷属,它愿随时起航,把他们带到想去的地方。
一位女子突然唱起,压过了任何声音:
你若相爱思念我,
提衣足尚水过溱河,
你若不把我思念,
难道别无有心哥,
你当傻瓜最够格。
你若相爱思念我,
提衣蹦水过溱河,
你若不把我思念,
难道别无有心哥,
瞧你傻瓜最出格!
这个女子歌音刚落,一位浑厚的男中音马上接了过来:
你的容貌真漂亮,
迎娶等我在门巷,
我真后悔没同往!
你的体魄如青松,
迎娶等我在堂中,
我真后悔没相从!
身穿云锦有光明,
外罩轻纱飘飘红,
盼望弟兄重新到,
驾车接我同路行!
外罩飘飘红轻纱。
身穿锦缎有光华,
盼望弟兄重新到,
驾车接我同回家!
互倾情愫的欢唱,早把大大咧咧的列御寇勾到人群中去了。尹喜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被这歌声所动。他站了一会儿,朝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走去。此刻,一位牵着枣红马的女子正盯着他,抢在尹喜前边躲到一个树丛中,发出了哀怨的歌声:
梅子挨个抛出去。
筐中情果十余七,
追求我的男子汉,
快择吉日作婚期。
梅子挨个抛的欢.
筐中情果十余三,
追求我的男子汉,
应在今天把亲完。
梅子挨个抛入谜,
筐中情果已无余,
追求我的男子汉,
趁早现在就同居!
只听“啪”的一声,一枚青果落到尹喜脚下,他随手拾起,看到离他不远处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用乞望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姑娘好面熟呀!他猛然想起,自己住到列御寇那儿不久,总有一位姑娘借故来到他的住处,不是问这,就是问那,他总是不在意地给以回答。难道真的是她悄悄爱上自己,不然她怎么会在此刻给自己抛情果!
一点不错,这姑娘正是柳柔婵。她住在京都南边的一个地方,为逃婚才躲到郑国的一个亲戚家里,刚好和列御寇是邻居。
柳柔婵为何要逃婚呢,原来是这样的。柳柔婵是个好强的姑娘,一心要找个意中人,可当地有一个极丑的牛大歪偏偏看上了她。要知牛大歪已娶了八房太太,就是没有一个儿女,他对柳柔婵这个漂亮姑娘早已垂涎三尺,一心要吃这块“天鹅肉”。他不知给柳柔婵的爹妈送了多少聘礼,总算把柳柔婵的爹妈心打动了,答应了这门亲事。可柳柔婵就是不同意,逼着爹妈把聘礼退回,不然她就要跳河自杀。爹妈只好依了女儿的心,退了这门亲事。柳柔婵后来终于找到了意中人。谁知在成亲的这一天晚上,牛大歪带着一帮打手,把她的意中人打死了,把她抢走非要人洞房。柳柔婵急了,操起一把剪刀对着胸口:“牛大歪,你听着,你敢近我一步,我就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扎破我的心胆,叫你哭笑不得。我现在被你抢来了,按抢亲的规矩,就算是你的人了,总得叫我大大方方进门,将来好做人,现在你放我回去,哪怕午后迎亲也成。”牛大歪无可奈何地放走了柳柔婵。
柳柔婵呢,根本没有回家,而是逃到郑国,她是不能再嫁给牛大歪的。她想到郑国后,对爱情来个“速战速决”,只要找个合适的人,一成亲就远走高飞,那牛大歪就没有办法了。
真是天有成人之美。她一到郑国就看上了住在隔壁的尹喜,经过多方打探,觉得他十分适合自己的心意。可尹喜就是不理她,急得她团团转,几乎每天都盯着尹喜的行踪。这天下午,郑国亲戚告诉她,牛大歪不知怎的已打听到她住在这里,恐怕又要来抢亲,就给她准备了马匹,叫她今晚无论如何得逃到别的地方避避。
当柳柔婵牵着马来到尹喜住处一看,尹喜早不见了,急得她到处找,直到黄昏才在“观社”处见到尹喜的身影。她一直尾随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尹喜亮明自己的心意,可又不能慢吞吞的,时间不等人呀。想到这里,她便大胆地唱起了这首歌。
尹喜正拿着青果思量着怎样回答这位女子,只见“观社”的远处有一队人马冲了过来,还是柳柔婵眼尖,她一眼就看出是牛大歪一伙来了,不容得多想,她纵身跳上了枣红马,打马飞步来到尹喜跟前,不管尹喜同意不同意,顺手一提就把他提起,放到马鞍前,策马飞奔而去。
“瞧,有人骑马朝那边跑了!”
“看,骑马的姑娘前边还搂着小伙!”
“准是姑娘急得动了情,在抢小伙子!”
人们的这么一喧闹,引起了牛大歪一伙的注意。牛大歪急忙下令道:“快!快!快给我追那柳柔婵。“他已从背影看出飞奔的马背上是柳柔婵的身影,于是一群人马追了下去。
柳柔婵扭头一望,见后边追兵快要赶上,她便用脚急速地敲打着马肚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枣红马,你快点跑!“枣红马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开四蹄跑得更快了,很快与后边马队拉开了距离。柳柔婵骑在马背上焦急地想,这样跑下去总不是办法,后边终究是会追上的。追上自己被又抢去不说,说不定还会把尹喜的命给搭上,岂不是害了尹喜?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动了动搂着的尹喜,真想把他放下马去。
尹喜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当他被柳柔婵提上马后又跑了这一阵子,他才明白过来,便转了一下被搂痛的身体说道;“姑娘,你一定遇到了难办的事!你说吧,只要我能救你,我一定答应。”
听到尹喜这话,柳柔婵心头一热,舍不得放下尹喜,便说:“事到如今,不容多说,我只要你答应做我的丈夫,便能救我!”
救人如救火,尹喜壮着胆子,大声说:“我愿做你的丈夫!”
柳柔婵眼中热泪一滚,“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她猛地看到前边有个岔路口,路口旁不知是谁拴了匹马。她急中生智对尹喜说:“你抓紧些,看我来对付他们。”就在她骑到那匹马跟前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上抽出一把刀子朝那马缓绳割去。马缰绳断了,她又折身朝马屁股刺了一刀,那匹马痛得长叫一声,放开四蹄拼命朝前边的岔路跑去。
也就在此时,她猛地勒住马缰绳一转,一股惯性的力量又把尹喜从马背上腾起,差一点儿摔下。柳柔婵双腿夹紧马肚,飞出双手,把腾空的尹喜抱在胸中。马来了个急转弯,朝另一条岔路跑去……后面追来的人根本没有看清这岔道上瞬间的变化,只顾朝前边那受伤的马追去。
柳柔婵骑马双手抱着尹喜跑了一阵,看已甩开后边的追兵了,才把尹喜放骑到马背上,心痛地说了一句:“看我这个不贤惠的妻子,和你将要成亲的晚上,叫你受了这么大的罪!”
“这样的疼爱,那是别人想不到的。”尹喜深深被柳柔婵为爱而采取的果敢行为感动了,“能和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那也是我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