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
——第欧根尼(前404一前323)
他,躺在光溜溜的地上,半裸着身子,赤着脚,胡子拉茬的,活像个乞丐或疯子。不,简直就是条狗。可他就是他。
一大清早,他随着初升的太阳睁开双眼,搔了搔痒,便像狗儿一样在路边忙开了——在公共喷泉边抹了把脸,向路人讨了一块面包和几颗橄榄,然后蹲在地上大嚼起来,又掬起几捧泉水吸入肚中。他没有工作,也无家可归,是个逍遥自在的人。他会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转悠,人们都认识他,或者都听说过他。他们会问他一些尖刻的问题,而他也尖刻地回答。有时他们丢给他一些食物,他很有节制地道一声谢;有时他们恶作剧地扔给他卵石子,他便破口大骂,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们拿不准他是不是疯了,他却认定他们疯了,他们的疯各有不同,令他感到好笑。
他的住所是一只桶,泥土做的贮物桶,破的。他不是第一个住这种地方的人,却是第一个自愿这么做的人。他还拥有一条毯子——白天披在身上,夜晚盖在身上。他四海为家,骄傲地声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世界公民。他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希腊的克林斯城邦度过,那是一个富裕、懒散、腐败的城市,他挖苦嘲讽那里的人们,偶尔也把矛头指向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他的名字叫第欧根尼,人们称他的哲学为犬儒哲学。
第欧根尼通过戏剧、诗歌和散文的创作来阐述他的学说;他拥有一大批崇拜他的门徒,他言传身教地进行简单明了的教学;
他只向那些愿意倾听的人传教;他有明确的生活目标——“重铸货币”:人们为了攫取虚假浮华而出卖自己的独立性,这唯一真实长久的东西;而他,就是要拭去人工生活的金银蒙尘,揭除陈规陋习的假面具,重新印上自然生活的真正价值。
第欧根尼真的是比动物还动物。他拒绝文明带来的技巧,说:“人类幸福所需要的一切文明成果,并非人类一概都需要。而这些结果正是人类不幸的根源。”他对把他形容为狗的朋友反唇相讥:“我当然是狗了,不然我干吗总要和那些把我卖了的人重归于好呢!”
还记得将一只褪了毛的公鸡带到柏拉图的课堂上,说“那就是人”的那个学生吗?他也是第欧根尼。
有个田径运动员曾对第欧根尼说:“我是人,我是人里面跑得最快的。”
“好吧,那又怎么样!这跟蚂蚁里的有些比较灵活的不是差不多吗?难道别的蚂蚁会因此而欣赏它们?因为一只蚂蚁跑得快就欣赏它,你不觉得好笑吗?还有什么?如果所有参加赛跑的运动员都是瘸子,作为也是瘸子的你,跑在了前头,于是就大事夸耀,你觉得有意思吗?”
第欧根尼又以云雀飞得快为由头,讥讽地问他:
“你说说,那些带羽冠的云雀要是和你跑一样长的路,能把你落下多远?”
“嗨,落下,那是因为它们长着翅膀!”
“那好!”第欧根尼接着问道,“根据传说,鸡冠鸟和燕子都是人变的,它们也有翅膀,为什么就不如云雀飞得快呢?”
本来得了冠军、想夸耀一番的家伙羞愧得低下了头。
曾有人想跟第欧根尼学哲学。他给了这个人一条鲱鱼,让他跟着自己。那人感到很难堪,扔下鱼就走了。过了不久,第欧根尼又碰到那个人,竟笑哈哈地对他说:“一条鲱鱼就把我们俩的交情给毁了!”
人不能脑袋一热就想成为一个学哲学的人。第欧根尼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当年他想追随安提西尼的时候,这位老师也曾多次威胁他,要用棍子打他脑袋。而那时,他的回答却是:“你想打就打吧。我已经准备好,伸过脑袋去就是了。不过,你找不到能把我从你的讨论会打跑的硬棍子。”
安提西尼终于高兴地把他收下了。
鱼在游,在呼吸,一路上吞食着挨到嘴边的所有东西。第欧根尼以讥讽为主要武器,拿鱼当哲学手段。
广场上有人正在发表演说。第欧根尼来了,晃着一条鲱鱼,把听众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朝动了气的演说家高声喊道:“只值一个铜子儿的鲱鱼,就把你的演讲会给搅了!”谁都知道,第欧根尼不喜欢演说家和一切发表演讲的人,他把这些人形容为“三次方的人”,就是说,这种人三倍地可耻。
据说,还有一次,有个年轻人正在演讲,站在他对面的第欧根尼喂起兔子来,兔子就藏在他的袖筒里。等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以后,他说话了,“看到这么容易就让众人把眼光从你身上移开,集中到我这儿,真令我感到惊奇”。
所以,第欧根尼不招人喜欢;所以,他离群索居,为大家所弃。
因为贫穷,他不接待任何人,也没有人接待他。况且,第欧根尼好挑剔,大部分时间都对人家做的和说的表示不满,故而人人都躲着他。
可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却知道如何使他开心,如何使他感到幸福。
关于他的死,有好几种说法,但都和鱼有关。
有的说,他可能是和一条狗争食生章鱼而被对方咬死;也有的说,是他打跑了那条狗,但吃了抢到的生章鱼以后撑死了;还有的说,是因为他喜欢吃生食而闹肚子,腹泻过度死掉的。
不管怎样,却是真有下面这样的事实的。
第欧根尼大胆地生吃了一条章鱼,目的在于摈弃用火来煮肉。当时,有好多人都围着他看。他披着他的那条毯子,把肉放到嘴边的时候,说:“我是为了你们,才赌命,才冒这种危险的。”
第欧根尼建立了一套自我应用逻辑,在这个逻辑体系中,嘴是真话和意见的出口,尽管吃饭的时候讲究食不言。但食物有了象征地位,与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举动融为一体。根据这种看法,饮食的功能就在于彰显自然的要求,就在于提供一些内在的依据。
最后,第欧根尼和他的章鱼表明,不可能有无可指摘的营养学。
快乐清单
——伊壁鸠鲁(前341-前270)
公元前341年,伊壁鸠鲁生于靠近小亚细亚西岸、四季常青的萨摩斯岛。他自幼就为哲学所吸引,14岁便长途跋涉去听柏拉图学派的帕非勒和原子论哲学家瑙西芬的讲课。18岁时,伊壁鸠鲁到雅典服兵役,由于父母原本就都是雅典人,此后他便定居雅典。其间,他也曾去过小亚细亚学习和教学,并在那里继续受到德谟克利特哲学的影响。然而,伊壁鸠鲁对所听所学大多不同意,公元前306年,他返回雅典,设校讲学,广收门徒,并自成一派。
伊壁鸠鲁和朋友、学生们一起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节衣缩食,鄙弃奢侈,不求名禄,不问世事,打破社会传统,追求心灵愉快的精神享受,俨然身处修道院中,直到老死。伊壁鸠鲁的花园里总是高朋满座,他们共同著书立说,就像那庭院人口处的告示牌上写着的一样:
“宾至如归,乐为至善。”伊壁鸠鲁也因此被称为“花园哲学家”,他生前享有崇高威望,死后亦被追随者奉若神明,他的教导必须严格执行,形成了花园派独尊师长的传统。据说,伊壁鸠鲁曾著述300余卷,题材无所不包,但在几世纪的灾难中几乎全部散失,只有三封信件和两章残篇流传了下来。
伊壁鸠鲁在那些厌恶享乐、以艰苦自律的同行中算个异类。他强调感官的快乐,也承认自己酷爱美食,就是智慧和文化也必须与此相关,而行使得当的哲学更相当于快乐的指南。与众不同的是,他并不逃避责任或远离社会,因为最大的善根源于陕乐,没有快乐,就不可能有善,“如果我把口腹之乐、性爱之欢、悦耳之娱、见窈窕倩影而柔情荡漾,一概摈弃,那我将无法设想善为何物”。
很少有人这样坦率自己爱好享乐的生活方式,这使许多人感到震惊。特别是当听说到,起初在达旦尼尔海峡的兰萨库,后来在雅典,伊壁鸠鲁用富人支持的钱建立学校来推进快乐。而这所学校男女皆收,并且鼓励他们在一起学习、生活和享乐。外人便开始想象学校里面的所作所为,虽然让好奇心撩得直痒痒,却不敢亲身体验,还无中生有地予以谴责和抨击。
伊壁鸠鲁的学说确实吸引了众多的信徒,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快乐主义的内涵。如同前面所讲到的,快乐既包括肉体上的满足,也包括精神上的愉悦。积极的快乐和消极的快乐之间显然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即使消极的快乐拥有优先的地位,可这种“厌足状态中的麻醉般的狂喜”只能让人感受短暂的快乐。当一些庸俗的世人无法体会那种恒久的快乐,便会回转头来,倒打一扒,陉罪起先行者来了。良莠不齐的群体中总会有害群之马,心怀不满之徒便经常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透露出那些在讲课间隙中的活动,给无聊的人充分的想象空间作为茶余饭后的话柄。
有一回,伊壁鸠鲁的助手梅特罗多洛的兄弟提莫克拉特散布谣言,说伊壁鸠鲁一天要呕吐两次,因为他吃得太多了,那是尽享“口腹之乐”的下场。
还有一回,斯多葛学派的狄奥提马做了一件极端刻薄的事,他故意发表了50封淫荡的信件,却栽赃陷害,硬说是伊壁鸠鲁酒醉之后性欲狂乱时所写。
伊壁鸠鲁的快乐学说被一知半解地在地中海地区广为传播,其影响足足持续了500年,只在西罗马帝国衰落过程中才逐渐为残暴的野蛮人和基督教徒的敌视所消灭。此后,伊壁鸠鲁的名字更是以形容词的形式进入了多种语言,在牛津英语词典中,“伊壁鸠鲁的”被解释为致力于追求享乐,而引申意义为奢侈、肉欲、饕餮,倒具有了贬义。
不过,在伊壁鸠鲁去世2000多年之后,《伊壁鸠鲁式生活》杂志竟然在中产以上阶层风行,那印刷的纸张像洗净的苹果一样光鲜。
英国伦敦的伍斯特郡还有一家以伊壁鸠鲁命名的小餐馆,通过提供幽静的环境、高背的座椅、扇形海贝烤意大利米饭配白蘑菇,来向顾客进一步解读伊壁鸠鲁的爱好。
伊壁鸠鲁从来都不凭直觉回答“怎样才能快乐”,因为,灵魂并不见得比身体对自我病痛的诊断更清楚、更准确。哲学的任务就是帮助解读我们自己弄不清楚的脉搏,用理性审视欲望的来由,以引导达到真正的快乐。他许诺:不能解除灵魂痛苦的哲学是无用的空话,正如不能治疗身体疾病的医药是无用的技艺。
一旦发现伊壁鸠鲁的实际爱好,谁都会感到意外。他没有华屋美含,饮食也非常简单;他只喝水而从不喝酒,一顿饭有面包、蔬菜和一把橄榄足矣。他曾对一位朋友说,“送我一罐奶酪,好让我想解馋时饱餐一顿盛筵”,这就是一位倡导享乐主义者的真实写照。
伊壁鸠鲁说:凡智慧所能提供给人终身幸福的事物之中,友谊远超过一切。
在伊壁鸠鲁看来,我们寻找的是朋友,追求的是自由,能得到安宁的唯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