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学步那年,貌美、勤快的娘到野塘里抽藕梢,猛子扎到水里就再没起来了。
一年后,爹就为涛弄了个寡妇后娘。涛从五岁开始干起了捡破烂、割猪草、放牛儿的活儿。后娘好吃懒做,养得白白胖胖,不大会做农活。爹喜欢后娘,有时当涛的面,把后娘的胳膊掐一下,后娘就格格地笑。不到天黑,爹就和后娘去睡了。涛要把锅碗洗干净,才一个人到套间里去睡。
涛从后娘来后,就被剥夺和爹一块睡的资格。涛有时候做噩梦,就喊爹,爹不理他,涛就喊娘,醒后才知娘早不在了。每回睡时,涛就把娘生前的花棉袄搂在怀里,心想娘在和自己睡,就不怕做噩梦了。
涛营养不良,瘦筋扒骨。八岁那年,爹才答应让他去了学堂。涛读书专心,门门功课都是顶呱呱的。但涛的家务活太重了,早晨起床了,要为后娘倒尿罐,要为猪添食,要自己炒剩饭吃。晚上放了学,要割猪草,要喂猪食,要放牛。
涛的性格内向,在学校里很少说话,很少有笑容,很少和同学一道玩。涛常常一个人捧着书本看,孤单单的。
涛在班上是学习委员,班长是个女娃,叫秋。秋大涛三岁,高涛一个脑袋,大姑娘似的了,脸儿红嫩嫩的,一笑两个小酒窝。秋上学太迟,是家里的弟妹多,太穷了的缘故。涛把秋喊秋姐,内心里好喜欢她,一是因为秋姐太像他的娘,二是因为调皮的学生欺负涛时,秋姐就出面保护他。
秋姐的成绩比涛还要好。
班主任是个男的,刚结婚,妻子的脸上有蛮多雀斑点。老师常把秋姐和涛留下来,商量班务。涛有时觉得老师的眼光特别,爱往秋姐的脸上、身上看。涛想告诉秋姐,又不便说出口,闷在心里。涛开始对老师没有好感了。
小学毕业那年,学校组织毕业班的学生到城市里烈士陵园扫墓,开阔眼界。涛长这么大,只听大人们说城里的房子好大,车子好多,但还没有去一回哩。学校要每个学生交5块钱,涛跟爹说了,后娘不同意,说把钱给他玩了,不如用来为自己买件花的确良穿。涛含泪抱着娘的棉袄早早睡了。
半夜里,爹悄悄地进了套间,把一把零碎的票子塞在涛的怀里。学校租了一辆当地蛮时髦的柴油车,二十多个学生挤在上面。老师坐在司机的车头上,他招手要秋姐也去,并挪出丁点的位置。秋姐的脸一红,说就在后面挤。
那天,秋姐穿上洗得干净的绿衫,下穿一条蓝色的确良长裤,脚穿一双白球鞋。她的黑亮亮柔软软的长辫子甩在肩后,头顶上插着的野花光艳艳香丝丝的,双眸光亮亮清幽幽的。
车子一启动,学生们一倾一仰。随后,你挤我,我挤你,紧紧结成一块,说笑着。涛离秋姐只隔几个学生,有心挪到秋租的身边去,就是身边两个男生拽得太紧了。不知为什么,涛想挪到秋姐身边去的愿望太强烈了,那脚步也随车子的颠簸起伏向秋姐那边移。
涛的努力没有白费,离秋姐只隔一个学生了,但涛的脚步不挪了,甚至不让脚步向秋姐移去,还不好意思抬眼看秋姐。秋姐在他眼里太圣洁了。突然,前面一个坎坑,把车内的学生来了个大挪位,涛就一下蹿到秋姐的怀里了。
涛红着脸想挣扎出来,但车内人挤入,转又转不动,而这时秋姐竟然伸出自嫩嫩的手,紧紧抓着他的双肩,脸上仍是一副真诚的微笑。那一刻,简直是涛长这么大最幸福的一刻。涛感受到秋姐口里喷出甜丝丝的气息袭来,这太幸福了,涛的眼泪竟然扑簌簌地落下来。
好多年后,涛读书有出息了,在城市里当了干部,娶了漂亮的媳妇,但他没有忘记秋姐。
那年,涛的爹死了,涛坐车和雍容华贵的妻子来乡下吊丧。在回乡路上,他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农妇正在割稻,旁边站着一个叉腰的男人。这男人穿戴整齐,好像小时候的那个老师。涛叫司机停车。
他从车上下来。这男人已不认识涛了,他以为来了当官的,做出笑脸迎上来。那割稻的女人只瞟了涛一眼后,就埋下头。
涛冲这个男人象征性地略一颔首,就径直朝那女人走去,饱含深情地唤着:秋姐,你是秋姐?没有回答。秋姐,你是秋姐!没有回答,只有一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