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萨的第一个夜晚,我们似乎突然一下变成男一番状态。或许窗外就是布达拉宫的缘故。我们没像以前那么疯狂,甚至彼此间冷静得有点不合常态。他没有在我的身体上构思他的画作。我也没有故意嘲弄他。此前有好几次,我一边笑一边说:“你以为你是毕加索吗?”他看起来更加兴奋,以手或别的部位来报复我。
我们相识于两年前京:贼的一次画展,之后见过好几次面。
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如同他的画。
“我对唐卡,充满了敬畏之情。在一个画家朋友的家里。我第一次遇到它。一幅释迦牟尼像。我站在那里,好半天,内心恍惚不定。闭上眼睛,觉着自己就像沐浴在阳光里。”他躺在那儿,眼睛盯着房顶某个虚幻的位置,“现在我有种预感,我离一种悬浮状态越来越近。”
我站在窗前,看着灯光下的布达拉宫,冲着夜空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悬浮状态?与我有没有关系呢?我没有要求过他离婚,尽管我渴望那样。我已经对单身满怀恐惧。我经常战胜不了孤独。
这一次,他是专为唐卡而来的。不是为了我。
冥冥之中,我忽然感觉到唐卡这个神秘的东西,已经对我构成某种威胁。
“朋友介绍的一位唐卡大师。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据说,唐卡大师从不在画上留下自己名字。你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我抱着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可能与唐卡的取材有关。一种对宗教的,或神秘力量的崇敬,或畏惧。”他嘴角浮起四十岁男人的微笑。我的回答让他满意。或许正是这一点,我让他一度着迷。
那个夜晚,我们俩如同亨利-米勒所说的那样,躺在一张床上却像极了一对互不侵犯的兄妹。我在一声惊呼下睁开双眼。他站在窗前,裸着身子回了头,惊喜写在脸上:“你瞧啊,快来瞧!”我走过去。布达拉宫沐浴在清澈的晨阳下,神态安详。远处,流云在净洁的蓝天背景上,缓缓地动。
我从后面抱住他。
我们好半天没有说话。
我满以为,我们会见到一位身着藏服满脸皱褶的老女人。绝没想到居然是一位长发及腰的美丽少女,或者,少妇。一袭松松宽宽的衣服,我竞无法命名它。看起来像是随意扯过一块粗糙的自织布,恰到好处披在了身上。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我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
她很干净。我费了很大劲儿找到了这个词。
这个唐卡一般的女子,在展示她的作品前,先展示了她的茶艺。手指洁白,细腻,瓷器一般,精致到让人不敢舒畅地呼吸。我俩盘膝坐在榻上。他的眼神,愈来愈清澈。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对面那女子来自日本,如《干纸鹤》里的文子。
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这女子悄悄地捧水,净手。我们跟着也都那么做。清洁的水珠,叮当响着,坠入铜盆。一股清香执拗地袭击了我,那来自门侧一个香炉内很细很细的红颜色香烛。
一个挂满唐卡的世界,一下子打开。
一走进去,他的视线内便没有了我。我猜,他或许把自己也弄丢了。
那个时刻,我似乎也曾产生无边幻觉,在游走,漂浮。是的,就如他说的,悬浮状态。这不止来自艺术,还来自宗教。对我来说,这两者之上,还添加了情欲抉择。
唐卡,唐卡。我默念着这两个极富音乐节奏的字符。
女子的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戈壁滩。于是我走过寺院的回廊,回身目视渐行渐远的驼队,沿一条条金色的线路,触摸着唐卡的历史。我看到一个女子,怀抱一幅唐卡,站在猎猎的风中,裙裾飞舞。
他选取了两幅。选了很久。都是观世音菩萨。不过制作材料是不同的。一幅是以丝线手工刺绣而成,另一幅则是以金色为基调的颜料画成。
我盯看着他,猛一阵心跳。
我趴在走廊的扶沿上看风景。那女子翩然走近。她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读过你的文字,”然后,她又说:“那个男人选择的两幅画,似乎会让你的命运接受考验啊。”我看着远处,点着头,突然想哭。
女子也看着远处:“有一种选择,就是你拒绝接受任何一幅。”
我猛地回头,打量着这个精灵古怪的女人。她娴静如水:“我也是女人。”
她的这番话,促使我立刻产生与他分头前行的想法。有些事情,是可以及早预感和适可而止的。尽管我们来之前已设计好另一套行程。对于我这个建议,他果然没有表现出反对。恰恰相反,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如释重负。他迟疑片刻后拿出了一幅唐卡。
我几乎要哆嗦起来!
我看着他的手,一双干净细腻的手,男人的手,悄然滑过画轴。那幅画徐徐地在桌面上畏开。我还看到了几天以后,在他的家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果然如此!
“我不要!”说完,我开始微笑着收拾行李。
“为什么?”
我直起身子,颤抖着点上一支烟:“你知道原因。”
出租车的玻璃缓缓摇上去的同时,我的眼泪簌簌滑落下来。耳朵边响起那个女子的声音:“根据制作唐卡所用的材料,可以将它分为两大类。
一类用丝绢制成的唇卡,叫国唐;另一种用颜料绘制的唐卡,叫止唐。”
止唐。止唐。是止于唐卡吗?我破涕为笑。
他将带着那幅国唐回家,送给妻子。给我的那幅,便是止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