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时许,芸姐起身,发现阿旗已不在身边。她吃了一惊,懊恼自己一夜睡得太熟,睡前也忘了将闹钟调校好,以致阿旗上班时间到,自己也没为他冲咖啡。晕沉沉走到门口,查看铁门的锁,没错,锁栓是拉开了,阿旗是赶着上班去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男人气味。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她对男人气息陌生。想到这儿,她感到脸上一片灼热,像被火烧着一般。想到哪里去了?大家没有多少年就都六十了。昨晚他虽然只是过夜,也没有做出什么,但能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就有了令人期待的开始。老林整天打短讯作弄她,前阵子她就干脆复了老林的玩笑,自己也觉得有点“惊世骇俗”:
“昨晚狂风暴雨,我跟他在荒山野林的破庙里过夜!”老林后来见到她面,对她说:“读了你许多信、申请书、文章,这是你最好的一篇哩!”
想着,想着,芸姐又走回床边,手抓阿旗昨晚盖过的被子,一股强烈的男人体味袭着她,她下意识地将被子贴着脸颊和鼻端,嗅了嗅,那种热感又袭上来。
她望着铁门发愣。
忽然看到她那双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内。她吓了一大跳。自从搬到这公屋里来,虽然变成了独居,不像与前夫、儿女同住时鞋子乱成一大堆,每个人都有好几种鞋:皮鞋、波鞋、凉鞋、拖鞋……四个人的鞋就很町观了,但那时空闲时还可执拾整理,反而现在,思想上认为可能从此探访她的人少了,不必那么整齐,因此反而比前更凌乱了。
阿旗真有心!出门前动都没动台上昨晚他来时带给她的鸡尾包,却不忘将门口五六双她的鞋子排得整整齐齐。
最注目的就是她常穿的、买了很多年的那双绣花鞋,不仅在众多黑灰褐色的鞋子中非常突出显眼,最让她感动的是:那鞋头对着铁门,开口对着屋内。这个阿旗的心真不简单,他连这一点都想到了。芸姐闭着眼,想象着阿旗在排好这双绣花鞋前的思想活动:……芸姐换下睡衣穿上外出的衣裙,走到门口,第一步的动作一定是在乱七八糟的鞋堆中寻找近日常穿的这双绣花鞋,那时她必定要蹲下身子,必须辛苦一番;第二步,阿旗把鞋排好了,第一次可能是将鞋头朝内,芸姐可能又要动用右脚,将大脚趾和二脚趾当铗子,把鞋掉转头,鞋开口对着屋内。这样,芸姐一走到门口,就可以直接将脚伸出、穿上鞋。又方便又舒服又直接……芸姐想着想着,轻轻地叹息,深深地感动。
望着这一双鞋,她的双眼眶竟有点儿发湿。朦胧中,仿佛看到阿旗蹲在她脚跟前,深情地望着她。而她俯望着自己的脚,在一种下意识的推动下,竟慢慢地一先一后地将脚板伸进绣花鞋中。仿佛,她看到阿旗此刻正像鞋店的服务员一样,正努力协助她穿上。
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她何曾享受过男人这一类贴心的服侍!真不明白他的前妻为什么会嫌弃他!也许嫌他穷?
她怎能忘记,她跟前夫的破裂,导火线也源于一双绣花鞋。
甜蜜的日子那么短暂!像是一阵狂风雨,猛然而来,呼啸而去。一双子女相继出世后,伴随着爱的厌倦,冷战就开始了。前夫嫌她爱买东两、花钱,将两人挣的钱分得清清楚楚。
忘不了,五年前发生的——
那天,她上街去,喜滋滋地买了双绣花鞋回来。这绣花鞋,若是全是布制的,不耐湿,芸姐看中是因为它中西合璧,既用布也用皮,结合得恰到好处,有传统的风格,又有现代的气息,价钱又不致太贵……没料到到家取给前夫看,他竟绷紧着脸,一言不发。
凶她与女友有约,放下东西,又得赶紧出门,没料到刚要开门,就听到背后一声大怒吼:“回来——!将市场的东西都买回来吧!你这败家婆!
什么时候了!还穿着这种新娘穿的鞋……”
芸姐回头看,见丈夫此刻像一头怒狮。还没听清他骂的每一字,每一句,只感到眼前很快飞来一个黑影,狠狠击中了她的左眼下的脸颊,痛得她直掉泪!
待痛感过去,才看清楚了:前夫将她刚买的那双绣花鞋当武器攻击她!
他已对她施出家庭暴力了!
一双绣花鞋,为他们的关系划下句号。
她无法忘记那掉在自己脚下的翻转的绣花鞋。前夫竟然借助她的鞋,用脚践踏她的脸!
收回思绪,她的视线转向自己的一双脚,此刻已整整齐齐地穿上了绣花鞋。忘了是自己穿上的,还是阿旗替她穿上的?忘不了的是今晨一早醒来,看到它们整整齐齐地并列摆在门口,等着她来穿的感动情景。她一直想象着今天早上他为她做这件事蹲下来的样子一定很美,很性感。
她无法再控制,满脸是泪。取出手机打了如下几个字,准备发短讯给他。
第一句是:谢谢你,帮我摆好鞋。
第二句是:晚上为你煮了好菜,过来吃吧。
第三句是:我换了新的床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