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睡梦中游荡时,雨披着午夜漆黑的风衣阔步走来。片刻,它便将小城的宁静杀得片甲不留。直至小城的清晨睁开睡眼时,它还在炫耀自己强大的统治力。于是,那个清晨被像梦一样绵长无尽的雨折磨得垂头丧气。
他开着卡车行驶在小城外的山路时,女人仍在他耳边唠叨:“让你去你不去!到现在,这么大的雨,路那么滑,怎么能开车……”女人的声音和车窗外的雨声组成了一套交响曲,不停地敲打他的脑壳。
从路中间的一个水坑里驶过时,车身猛烈地晃荡。他突然想起,今天出门前忘记了一件事情:给卡车拧紧轮胎螺丝。这是他父亲开车时嘱咐他的:车的轱辘就是人的腿,紧紧螺丝就像是吃饱了饭,走路时腿不会软。
他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十多年来,每天动身前他都要拎着扳子把所有轮胎关照一番。有时不必动螺丝,哪怕只是敲打两下,他开起车来就感到心情舒爽。
女人的唠叨像雨水一样铺天盖地:“说了让你昨天去,你非得今天去!
人家说今天务必接上那批货。这么重要的事要是没赶上,可怎么——哎呀——”卡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把女人的话也颠了起来:“今天——怎么行?这么陡的长坡!路——这么滑!”路却确实很滑。那是他走了十多年的山路,左面山壁陡立,右面是张着大嘴的深崖。卡车行驶在那段几里长的山坡上,就像一个蹩脚的溜冰选手,在路面上左晃右躲。不时有车从坡下迎面驶来,却行驶顺畅,全然不顾雨水的阻拦。
他紧握着方向盘,视线像钉子一样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凝神不语。他仍然在想,今天早上忘了给轮胎拧紧螺丝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路太滑了!”女人嘟囔着,声音和身子都随着车晃荡。
路太滑了!这像是多年前他父亲的口气。那时,父亲坐在家里的藤椅上抽着旱烟回忆自己的经历:“那天早晨我接到运输队的通知,要出县城接一批货。我开到县城外一看,日他娘的!路上到处都是雪。我也没办法呀,迟到了要扣工资的,我就只好硬着头皮开了。我开到山半腰时突然想起来,那天没有给轮胎紧螺丝。我不知咋地一下慌了神了,方向盘也管不住了。路太滑了!车就不听话了,我赶紧踩死了刹车。幸亏车撞到了石壁上,要是翻到山下,你们就连个断腿的爹也见不着了。”父亲讲完吸了一口烟,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出门前可一定记着给轮胎紧螺丝。”那句话和父亲吐出的烟一起被他深深吸进了体内。
卡车再次被路中间的一个水洼暗算了。整个车身仿佛像一具即将散架的骷髅,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女人不时被车座扔起来,又被接回去。她哇哇地惊叫:“你不会开慢点吗?”他没有答理女人。在这种陡坡上,路这么滑,他慢不下来。他想起父亲的断腿,自己的腿似乎也开始反叛。女人屁股稍稍坐稳,嘴唇就不稳当了:“你昨天去有什么不好的?非得赶上这么个日子,真是遭罪!”
轮胎的螺丝是不是已经很松了?他心想。他的脚动了动,想去踩住刹车,然后下车拧紧所有轮胎螺丝。可脚迟疑了一下,又挪开了:在这坡半腰的,车根本停不下来。
女人转脸望着窗外的雨帘,嘴里仍然不停地小声嘀咕。车窗外的雨水像是积攒了整个夏天的热情,洗刷这灰尘满天的世界。他满脸愁容,折起的皱纹像是一个个松弛的螺丝。车前窗来回摇摆的雨刷在他眼里变成了两把扳子,他想抓过来去拧紧轮胎的螺丝。
他满脑袋都装着松动的螺丝,松动的螺丝,一个个松动的螺丝。
车身又晃动了几下,他突然叫喊道:“螺丝都松动了吧!”女人诧异地望着他。“松动了!轮胎的螺丝都松动了!我今天早上没有给轮胎拧紧螺丝!”他瞪着女人的脸吼叫道,而他的手脚却仍忙着驾驶。
天空中的雨水没命地朝着:大地狂奔。
山半坡的卡车没命地朝着坡下狂奔。
他转过脸,朝前方吼叫:“螺丝没拧紧!”然后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螺丝鸣叫着从对面飞奔而来。耳边轰地响过一声,他努力睁大眼睛,却像是被谁捂住了,怎么也睁不动。他似乎看到无数小螺丝在黑暗中从他眼前飞散过去了……多年后,当一个年轻人把一辆崭新的卡车开到家门口时,他坐在轮椅上抽着烟,语重心长地说:“记住,开车出门前一定要把轮胎螺丝拧紧。
车的轮胎就是人的腿,紧紧螺丝就像是吃饱了饭,走路时腿就不会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