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人形容人丑,便说:丑得像个孟声友。有不认得此人者,再问孟声友是谁,便说:丑得像个猪八戒。偶或有看过几本小人书的,听了无不点头称像。
这形容传进孟声友耳中,毕竟痛苦不堪,回家找面镜子反复地照,承认确实不算美观,生一口闷气在心,见了老娘,愤愤然质问:
“什么相生不得,生一个猪八戒?”
老娘自知对不起儿,只好耐心相劝:
“心好就行,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声友丑而且穷,一人做,与老娘二人吃,年年皆缺队上粮款,百儿八十块钱不等。缺得苦了,受邻人怂恿,气冲牛斗,去查看会计账目。账上分明有“缺”的红字,方知会计并未搞鬼,长叹一声道:
“就不能给我写一个‘余’?”
会计哭笑不是,给他一袋旱烟,权作安抚:
“写一个余?写余多少?850万块够不?”
声友正经摇头道:
“多也无益,我和我娘有吃有穿就行!”
这笑话传得乌山家喻户晓,人见他来,便追着问:
“850块够不?”
长相好坏不能决定吃饭,却与娶婆娘有关。声友相丑,且无好衣穿,一条补过三层的粗布裤,常将大腿或屁股一带的肉暴露一些在外面,使年轻婆娘见了便笑,未嫁女子看到就躲。因而整个乌山的户数,无论如何都不准自己家的人被他娶上,到了二十五岁,仍是光棍一条。
乡邻中亦有人慈悲心肠,为声友出谋划策,说人是衣,马是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叫声友将自己武装一番,多少能将丑掩一些下去。
可叹声友是缺钱户,不能买布,做不得灿烂服装,只好听丑任丑。
又有人负责到底,见声友家喂有母猪一头,腹中已圆,年底可能生下猪崽的形势,便劝声友何不提前卖了人家,少些价钱,为的是抢时间做套新衣,娶了婆娘过年,不然年底一过,又长了一岁,越发难办。
声友回家说与老娘,老娘盼儿媳胜于儿子十倍,更因没生好儿子的相,终生有愧,听人说得有理,狠心便将母猪腹中五个月的猪崽,三七折价卖了人家,预先得钱25元,让付款人年终捉猪。用此钱给儿子买一件衫,一条裤,一双鞋,尚余八角,那时物价便宜,又买一根皮带,作为配套。
幸而是六月,母猪一肚子没下的猪崽,换得浑身上下一套新。衫是海魂衫,一道白一道蓝的,被一根皮带紧绷绷扎进新裤里头,人顿时威武十倍,走路亦有了精神,抬脚甩手,雄赳气昂,俨然一个海军。乡邻刮目看他,发现丑虽丑,却丑得不讨人厌。
声友趁势下工夫,下地干活,直管往女人中插,奋力将左右的地多挖几锄,代替她们一些劳动,一件海魂衫汗得湿透,嘴里却说:
“我娘说,女人累不得,男人不要紧的!”
歇活时竟与女人坐一处,不会搞什么策略,直截了当作宣传广告道:
“哪个嫁了我,除了做两顿饭,我啥也不要她做!”
女人皆笑。但笑中有同情和感动。
秋季,邻村有入报信过来,说有一远处来的寡妇愿意嫁汉。寡妇男人去年死的,随身带一半岁娃崽。邻人劝说声友,寡妇可以收下,娃崽千万莫要,添一张口,脱一层皮。
声友不听,立马请人将寡妇接过家来,给她带口信说,有娃崽好,有了免得跟他再生,省桩事哩,婆娘进门娃崽就有半岁,是他的好命。邻人听得摇头,想女人想得疯了,不顾死活,有苦在后。
不料寡妇居然好相貌,瓜子儿脸,摆柳腰,只是奶子瘪些。邻人借口过来点个火,饱饱地看那寡妇,看得瞪眼咂舌,变了以前的态度,拉声友出来道:
“丑人有丑福,你配不上她哩,带一个娃崽也值!你可要对她一千个好!”
声友这回听话,对她果然一千个好,严守诺言,如在地里作宣传广告时所讲,只让她做两顿饭,闲时帮娘喂那头母猪。
女人饭做得好,猪亦喂得好,年底按时生下猪崽,大而欢蹦,可惜均被人捉走,分文不见,钱是六月便预付了的。
邻人又拉声友出去,说这好的猪崽,买主应再加一块钱。声友不,说是原定多少就是多少,生下金猪也不要后悔。何况他想,早得了钱,钱变了衣,人穿衣娶了婆娘,占买猪人便宜了。
只是愈穷。常常白天:在地里做够了,夜里又去水库里拉车,为多挣一个工,加五角钱。水库食堂每夜分给一碗加班饭作为补助,每碗:半斤米。
别人当场狼吞虎咽了,声友却不,找个地方寄存,下工时端回家里,叫女人加瓢水煮成一锅,全家人一人一碗。
娃崽不吃水饭,要吃奶。女人胸脯干瘪,自己吃的尚不够自己吸收,更变不成充足乳汁。娃崽便哭,厉叫如鬼。
声友心生一计,将米煮成浆水,又熬得温热如奶,加点薯糖,装进瓶中,另将一截麦草插入,悄悄藏于女人怀里,让女人搂了娃崽,做掀衣喂奶状,娃崽衔奶头时,同时衔了麦草,狠命地吸,竟有米浆进去,便误当了奶,吸得手舞足蹈。
声友看得亦手舞足蹈,又设法弄个玩具给娃崽耍。某夜在水库拉车,从土中刨出一个铜环,小如胶扣,在手里擦净了泥,金黄闪亮,便带回家中。娃崽从未有过玩具,爱不释手,咯咯地笑。女人与老娘大喜,皆说娃崽和声友前世有缘。
不料某日正挑大粪往坡上去,忽见女人一路奔呼到坡下,说娃崽将那铜环玩进嘴里,竟不出来了,大哭不止,想是卡住喉咙,进不去亦出不来。声友大叫一声,扔下肩上粪担,飞步下坡,两只粪桶从坡顶滚到坡底,溅他一身粪水。奔回家门,娃崽脸色发乌,哭声已绝。
邻人为哭声惊动,过来毛看了情况,急叫快背县医院,开刀取出。声友嫌县城距此三四十里,娃崽背到想已憋死,又没钱给医生,况且开刀割破喉管,岂不完了?决定自力更生,伸一根指头进娃崽喉中去掏。众人吓得没有声息。少顷,娃崽猛哭出来,声友收回一根血淋淋指头,指尖束着那枚铜环。
娃崽活了,只是一吃便哭,大约喉管被铜环卡破,抑或被指头抠破。
人皆说亏了采取措施,不然若背县医院,路上必是一个死。
过几日,娃崽忽然不哭不闹,终日昏迷不醒,身子烧成一根木炭。女人大惊,叫回声友。这回却不知怎么治了,想起娃崽喜欢铜环,忙找出铜环给娃崽玩,娃崽不能接了,手儿冰凉。邻人大叫:
“还不快背医院,这回不背便不行了!”
声友信了这话,背起娃崽就跑。出了门外,又蓦地返回,朝老娘喊:
“把母猪卖了,进医院花钱哩!”
然而离县城尚有一半路程,娃崽已死在背上。女人倒在路上滚哭,骂声友起心不良,想减人口,用手抠破了娃崽气管。声友捶胸顿足以手抓天:
“要是那样雷打了我!要是那样雷打了我!”
当夜女人背了死娃崽,悄然失踪。
老娘眼见死了娃崽,走了媳妇,好好一个家庭没了,第二天卧床不起,水米不进,任声友抓来何样药物喂她,再也喂不好了,第三天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眼睛仍瞪着,仿佛还想寻回媳妇。
声友卖了母猪,埋了老娘,趴在坟上碰头痛哭。忽然哭声变成了笑,一头从坟前立起,满脸满身的黄土,蓬头散发,往山下猛跑,被树蔸绊了脚,扑地栽倒,血流一地,爬起来又跑,且跑且笑,且笑且喊:
“崽娃死了!婆娘死了!老娘死了!我也死了!”
从此乌山少了一户人家,多了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