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山恶,水恶,人亦恶。
宁家有夫妇,结发七年不孕,四处讨药求水,第八年始见成效。女人怀十个半月,终于临产。那胎儿全不体惜爹娘一番苦心,偏要横身走出世界。生一日一夜,生不下来,惨叫如猪,看看一双母子将丧命两条,接生婆问男人:
“要大要小?”
男人闭眼咬唇,啪地一颗血牙落地,毅然抉择道:
“要小!”
女人便被碎了下身。取下一女,红腥腥一个大肉坨,重八斤七两,哭声尖锐悠久,下地一泡臊尿,屙在老子嘴巴里。
邻人皆说是一怪胎。老子心中狐疑,满月后请算命先生算了八字。先生掐指自语,蓦然摇首嘘气,口中念出一串真言,说这女子生辰“八字”硬,在家克父克母,出阁克夫克子,命带凶煞,一生须嫁三个男人。念罢拄棍即走。
老子大骇,暗想先生所言,业已应下一条,自此小心翼翼,严防自己被克。对女子不免爱中有怨,取名小红,其意一者要她记住生母产她,流尽殷红鲜血;二者欲以这温柔名字,磨去凶煞恶气。
名小红亦不中用。长到十岁,老子仍是一死,时年四十,死于上山打柴失足滚岩。他想卖担柴为女子扯件红布褂儿。
女子便成孤女。邻人唯恐被克,不敢收养。孤女就出村要饭。虽然要饭,却与世上大多叫花子不同,人骂她,她骂人,人打她,她打人,人唆狗咬她,她捡石打狗,绝不屈服,人皆称其恶女。
人说丑恶丑恶,愈丑愈恶,愈恶愈丑,其实不尽然,恶女就不丑。要饭到十五岁,某天趴井沿饮水,首次发现自己的脸,虽肮脏但完整端正,浇三把水以手揩擦,竟洗出两只明眸一脸秀丽。爬起身去村口粪堆中,刨出一根大鱼脊刺,作为骨梳,在蓬垢头上狠刮,复到水井照相,又平添一层女色。
自这日唤起爱美天性,再去乞讨,首先要衣,其次要饭。要到秋天,居然要到一个婆家。
男人是蔫吧叽溜剃头匠,几多年手握一把剃刀,两眼滴溜寻找女人,总无人肯嫁。如今捡来恶女,洗一个澡,梳一个头,换一身新,吃三天饱饭,再出门去,熟人皆受惊吓,说剃头匠捡了很大便宜。
体外光鲜,里面仍恶。与剃头匠做三年夫妻,打三年架。剃头匠自小抽筋,四肢细如麻秆儿,冰凉无力,打她不过,每每被一拳钉在土墙上,告了饶方可上床。
又不生娃子,婆子骂她是不下蛋母鸡不叫鸣公鸡,她则骂剃头匠手脚抽筋浑身无力,不中用。剃头匠第三年抽一回狠筋,手里一个光头尚剩半边,剃刀哧溜落地,白眼一翻断了气。
嫁第二家,乌山谓之填房,因男人是死了女人的补锅匠。虽恍然听过恶女命中克夫的谣传,但他前妻生的娃儿无人喂养,自己脚头没有温暖,续弦心切,自认命不值钱,便将其娶做前子后娘。做了夫妻仍是打,恶女打不过第二个男人。补锅匠每日丁零哐啷挥锤打铁,臂膀练得极有力量,常把恶女一拳钉在墙上,如她对付剃头匠。
恶女硬打不过,改为软抗,夜里和衣而睡,决不让他得逞,且不好生喂养前子。补锅匠有怨无处发泄,续弦目的两者均难实现,白白养个母夜叉,自叹倒霉。
这次三年未满,男人又被克了,是某天为人补一口煮猪食的头号大锅,一锤钉偏,砸破一片锅铁,旋飞起来,不偏不倚切中右膀一条脉管,血如泉涌。生锅铁中含有毒物,浸染进去,当即昏迷倒地,入夜就死了。
恶女第二遍做了寡妇。有人怜悯补锅匠,严厉谴责恶女虐待。有人连剃头匠也一并同情,将两个短寿男人联系一道,对她大肆攻击。更有人风闻其生辰“八字”硬,命中克夫,便在此基础上加工塑造,觉得有责任不让第三个男人送命,四下宣扬恶女典故,使单身男人望而生畏。
恶女不容这般诬蔑,每逢如此境况,便吵便骂。亦极会骂,形容生动,骂声悦耳,且配之姿势,左手提捆稻草,右手握柄菜刀,口骂手剁,寸草落地,将这断草比作挨骂人该剁的脑壳。遇有答言者,干劲倍加,手拍屁股拍得山响,双脚蹦离地皮,且拍且跳且骂。无论对待哪类敌人,一旦摆开阵势,口若悬河,动作灵便,可从日出东山骂到夕阳西下,口中不吐陈词,神采毫无倦乏,对方无不因羞愧难当而败北。
故此恶女耳朵开始清静。一人又守寡三年,亦耕地种田,到第三年改而从事畜业生产,房后搭猪棚一座,内喂母猪三头,凭其生下乳猪卖钱,买衣食油盐。如走运气,一年一猪可下三胎,一胎可下三四一十二个,三猪九胎即可接一个财神进屋。
但母猪倘若下崽,必与公猪交配方可,这便又出现另种特殊生产。
有一老男人,喂公猪三头,身架高大,脾性野劣。这猪不杀吃,不卖肉,亦不上市整卖,却只与附近希求怀崽的母猪交配做种,乌山村民称此为赶窝。两猪接触,一般几个月之后即可下崽,因是良种,必能长大。这工作更好赚钱,赶窝一次付钱两块,三头公猪轮番值班,一日可落几十块钱。
公猪在乌山又叫五脚猪,简称脚猪。对养此猪的老男人皆称脚猪佬。
远近村民凡喂母猪者无不找他,一到牵窝季节,沿途母猪络绎不绝。
恶女亦牵母猪登门去。她看脚猪佬,脚猪佬看她,两眼闪烁火热光芒。年岁比剃头匠大,比补锅匠小,白脸细腰,长相赛过两个死鬼几倍。
对恶女笑,露出满嘴洁净白牙,更与两个死鬼大黄板牙不同。恶女放猪入栏,自己伏栏观看。脚猪佬倚其身旁,含笑问她:
“你也跟我?”
恶女听出味道,眉眼一竖破口大骂,脚猪佬并不发恼,待骂完一个回合,又含笑问:
“跟我怎不好?”
恶女立刻又骂,脚猪佬又寂然。骂声稍一平缓,却又含笑道:
“大嫂你是人一个,大哥我是一个人,未必人还比不上猪?”
恶女使绝招了,拍屁股,跳脚,威震猪棚。脚猪佬仍不羞不恼,仿佛听戏文,看歌舞。
太阳在骂声中融进山谷,天便撒黑。恶女骂得口干,且又操心回家,回身再看脚猪佬,正含笑看她,好似看破心事,顿觉羞惭,脸上有生第一回泛出润润红潮,人竟因此更显姿色。与脚猪佬对看良久,见那双乌黑大眼火光闪闪直要将人心燃烧冒烟,心便萌然动了,偌壮个身子一时支撑不住,一头扎进脚猪佬的怀中,说出一句一辈子未曾说过的温柔话语:
“我八字硬,克死了两个男人。”
脚猪佬含笑答道:
“我是你的第三个。”
这一次,脚猪佬没收恶女两块赶窝钱。
这一晚,恶女没回去。
第二天也没回去,连人带猪留在了这里。只一夜,她把他与前两个死男人作比,觉得比第二个补锅匠温存,又比第一个剃头匠热烈。
脚猪佬给她当了三年男人,又当了三年男人,还没有死。村人不再见他们打架,纷纷说怪,说恶女突然不恶了,说脚猪佬比她八字还硬,金克木,水克火,把恶女降住了。
恶女第七年开怀给男人生娃子,一胎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