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姑娘,不很漂亮,要面子;在城市的大学里读研二,领206元的补助;来自偏远的山村。
在这个城市的大学同学许多已经拿几千元的工资了,每当他们来“扶贫”时,总是安慰我,将来可能有更灿烂的前途,再和近处每月只发百儿八十的下岗工人作比较。真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是我笑得很开心,与来自城市的孩子一样,吃食堂,穿牛仔,讲着已不带乡音的普通话,在校园和整个城市的街道上穿行。与同伴逛街时不落下任何一家精品店,不忘记去试看中的衣服,价钱太贵时就拼命地合伙挑毛病,惹得有家乡口音的售货小姐一个劲儿送我们白眼儿。进“紫澜门”,就点名要黑色亚麻长休闲裤,再去试那些漂亮但价钱高得我不敢看的裙子,然后遗憾地离开。进“石头记”(一家卖各类石头的首饰店),看完一圈就说找不到想要的心形紫莹石。
学业没有太大压力,大家一起嘻嘻哈哈,考试过关就算,必要时还常常“互助合作”。每个人专业不同,平时顶多谈论实验顺利不顺利,碰上跟自己的课题有关系的才一起探讨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养老鼠,查资料,做实验。
说起来清淡得像没盐的小菜,做的学问有时可是图书馆帮不上的。还要协调各个实验室的时间,与其他同学的实验先后以及其他的诸如此类。校园再单纯也是一个社会,我们就在这里长大。
几年的英文磁带、voA和BBc听下来,口语也能让老外听懂了。
于是通过学校或者朋友甚至自己联系到一些轻松又可以赚钱的活儿,比如翻译点儿材料,在某个会上帮忙,白领似的出入于大型酒店、会议厅,有工作餐可吃,有纪念品可拿,还可以跟大家夸耀某个酒店的什么菜味道还可以,批评某个汤比较难喝。领了外快也去安慰自己,买个漂亮的发卡,照《ELLE》或《上海服饰》的样子别在短发上赶回流行。
看《小说月报》,看《英语世界》,知道尼采快乐的智慧源泉,也知道几个弗洛伊德分析的梦,还从《圣经》里挑了个英文名字。看琼瑶,看莫小米和西岭雪,为主人公的爱情感叹叫绝,也对他们的爱情嗤之以鼻。床头上是《读书》压着《挪威森林》,名侦探柯南与福尔摩斯为邻,还有一本《基因工程原理》挨着日记本。
我自以为在城市里的六年已经让自己多少具有了“小资”的情调,虽不敢奢望平民变贵族,脾气倒是长了些许。
但是……
事情的重点往往在但是之后。
每当在街上碰到写着家教字样的小黑板后面黑黑的面孔和期盼的眼神,几年前自己刚走进这座城市的样子总在脑海里闪过。刚到校时穿的那件花衬衣和塑料凉鞋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但照片里的自豪是什么也遮挡不住的。在整个的过程中,我们笑得很开心,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在村里,我已经是老姑娘了,几乎每一次回家就会有人说上学上到什么时候呀,王家闺女的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你还上学,也不着急?我一笑了之,不会像以前那样脸红得不敢解释。但是,我仍然是村里的金凤凰,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想当年也是一方人物,入学时虽说不上全村出动,带给他们的震撼也是难以形容的。尤其我学习的专业,在那个方圆十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的地方,无疑是绝对权威。每当我回家,家里总是络绎不绝地来人看病,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了专家,他们压根儿就理解不了为什么大学生专门在学医,却不会看病。邻村一个女孩儿去乡卫生所看了三个月,就能在家里给人打针看病……父母一直都为我感到骄傲。每当有人说他们好福气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出的光彩真是由衷而来,灰白的头发也显得格外精神。
只有我和父母以及类似于我的经历的人才知道这种骄傲的后面是什么。当然,那许多善良的乡亲也明白,只是不愿挑明而已。
我是第一届并轨的学生,那一千多元学费是家里几年的生活费。
父母用健康和汗水把女儿送到了这个城市时,一个小布包里包了学费,也包了满满的紧张和兴奋,还有全家人的日子。父母总说,在家里怎么也好说,可出去就得靠钱来支撑了。
父母一直教我自己处理所有的事情,包括小学时与人打架,也被告知你已经是大人了,就得像个大人的样子,别有点什么事就去哭着找爹娘。他们那时无暇顾及我,光忙生活就累得要命,但他们的无意却正是有意地让我成人。我在大学里顺利得出乎意料,过四六级,搞活动,拿奖学金,入党,还仗着山里姑娘的体格在运动会上现现脸。打工,做家教,端盘子,伺候临终的病人。我已是大人,所以知道计较什么,不计较什么。没有可以撒娇的童年怕什么,最可怕的是没了美好的童年,又丢了美好的将来。
所以,我决定留在城市里。并不单为将来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童年,更重要的,学医,要有好的器械和学术氛围。假使毕业后回家,不用五年,我将与邻村的小女孩儿无异。要单为这个将来,我用不着也不敢拿全家的日子来熬这五年时光。我负不起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胆量。
很明显,我不可能很容易在这个城市当一名医生,我想努力,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劲,我的唯一选择是考研。当我告诉父母我的决定,他们知道我不能在大学五年后帮他们一把,减轻他们的负担时,脸上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但父母在长长的叹息之后的那声“上吧”,让我告诉自己:报名是最后一次用父母的钱,以后,我要挣钱给他们花。
真正的人走多远,看多大的天。现在我的机会越来越多,许多事情应付起来也是日渐熟练。课题也很顺利,我对这个专业的兴趣日渐浓厚。所谓的事事都顺心吧。
现在回家,仍然来问事的乡亲就对父母说,你们可真是福气,闺女在城里是个大医生,回来还挑水、锄地,干啥都没问题。我没法向他们解释组织胚胎学,医生就医生吧。从村子里出来,锄地怕啥,又不是不会干。我是不能让他们说,瞧谁家的闺女,才出去几天就端起来了,也不想一下爹娘在家受的累。
我来自农村,将生活在城市,连同我的父母。现在,我在走往未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