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作家石磊在法国看到法国男人掰开长棍面包,喝着红酒,心里嘀咕道:“作孽啊,喝酒连个下酒小菜都无,拿点面包皮凑数,啧啧,哪里像我们上海人,喝个小酒,无论如何也要弄个三四只小碟子伴伴。”
我到上海出差,看到弄堂里的上海男人,拿着毛豆、螺蛳过酒,心里也嘀咕:“作孽啊,喝酒连个像样的下酒小菜都无,拿点毛豆、螺蛳凑数,啧啧,哪里像我们,喝个小酒,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清蒸蟹伴伴”。
螃蟹的下场,离不了蒸焗煎炒几种。但我觉得,清蒸是对一只螃蟹最高的礼遇,与唐僧享受到的待遇等同。唐僧被妖怪抓住多回,每回妖怪都要把他蒸了吃,可见妖怪们也是颇懂烹饪之术的。
我坚定不移地认为,至鲜至味的东西,只需清蒸就好,清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一篇《蟹会》:“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袁枚同样以为,蟹最好独吃,不宜搭配他物。这看法是有见地的。杜丽娘说自己一生最爱是天然,我跟杜丽娘一样,一生最爱的也是天然——食物中的天然,就是清蒸,素来虾蟹自带油盐,清蒸为上。每次看到那些大酒店里做蟹馔,把蟹肉剥出来炒菜、做羹,做香辣蟹,加乱七八糟的调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糟蹋了螃蟹就是侮辱了味蕾,还给酒店提供了死蟹充活蟹、瞒天过海的机会。一次,一批作家大啖清蒸蟹,席间一个口无遮拦的朋友,不知怎的吃着蟹就想到了男女。他说,就像半老徐娘的床上功夫再好,男人家还是喜欢处女的清纯。《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从饮食中想到男女,再以男女来论饮食,也颇到位。
我以为,清蒸蟹以青蟹和湖蟹味最鲜,这两种蟹身上,常带有污物,清蒸前须将其净身,当然,此净身非太监入宫前的“净身”。蟹壳中的泥污有时并不易洗净,人多半以牙刷刷洗,我有一友是牙科医生,杀鸡用牛刀,洗蟹时用上了进口的洗牙结石用的专用家伙,插上电源后,喷出一股力度很大的细流,污泥立马冲洗干净。
清蒸螃蟹时,用什么蒸架也是有讲究的,宜放在竹蒸笼上,不宜用盘子,用了盘子,蟹内流出的汤水会积存影响蟹味;也不宜用铝制蒸架,箅子上全是圆眼,螃蟹腿尽插其中,几条腿零落残缺,像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如果用刚买的竹蒸笼蒸蟹,蒸过之后,螃蟹甚至带有竹的清香,最妙不过。
螃蟹上了蒸架,像受炮烙之刑一样,一时间五内俱焚,在里面抓得沙啦啦乱响,听得人心里发毛,这时候,少不得念几句阿弥陀佛替它超度。
吃清蒸蟹,调料也是马虎不得,醋要镇江的老香醋,酱油要用酿制的,生姜和大蒜少许剁成细末,再撒几星白糖。蟹肉蘸上这样的姜醋酱油,鲜得人魂飞魄散。
无肠公子上桌之时,便是吃货心花怒放的时候,也是味蕾的高潮时分。
清蒸蟹中,我独爱大闸蟹,就像屠洪刚所唱:“这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这一朵。”有一年秋,《湖州晚报》的老总潘文泉请我到太湖边吃清蒸大闸蟹,现在回想起那年秋天,别的记不得了,脑海里只剩下太湖边的大闸蟹——敦圆憨厚,朱红透紫,肉质鲜嫩肥白。
吃清蒸蟹时,最宜饮酒赏菊,或者说,饮酒赏菊时,最好有蟹助兴。就像古人读书时,偏爱拉个美女陪读吊膀子,还叫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谓之风雅。而把酒持蟹螯,向来是文人狂放不羁的形象,似乎少了菊花和黄酒,吃蟹也成了俗事。《晋书·毕卓传》中的毕卓老兄就说过这样的话:“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文人不容易满足,但是有蟹吃的风流文人,对生活,还是很容易满足的。
以前大户人家,对付无肠公子有全套家伙侍候着,小刀、小钳子、小矬子、小榔头等全套刑具,用以敲、刮、叉、挤,吃艺精湛的,可以一丝肉纤维也不会落下,吃完了,能把它的壳拼成一只完整的蟹标本。刘若愚《明宫史》记载明代宫廷内吃螃蟹时的情景:“(八月)始造新酒,蟹始肥。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
吃蟹最“细腻”的是上海人。据说上海人去北京,上火车前带上一只螃蟹,到一站撕一条腿,下车才吃完。上海人吃蟹时不过几口老酒,就不算上海人。我看到一位上海小姐吃蟹,翘着兰花指,轻轻地将蟹肉剔下来,小口地品着。上海人吃蟹最忌把整个蟹身都蘸上调料咬着吃,说这无异于牛饮上等的龙井,而我等海边人吃蟹就生猛多了,两只大螯,用利齿一咬,咔嚓一声,皮开肉绽。上海小姐说,侬哪能介样子吃蟹。上海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吃海鲜,包括吃蟹,一向是粗放型。因为我们这里的蟹实在太多了,吃不胜吃。
同席的有几个山哈人,他们嫌麻烦竟然不吃螃蟹,呵,天下还有这样的呆子,在美味前,竟然还怕什么麻烦。我倒要斗胆问他们一句,做人麻烦不麻烦,难道因为麻烦就不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