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位于布隆菲尔德山的“巴纳斯和诺贝尔”商店雇了我俩当经理。朱莉是其中一家的社区关系经理,而我是另一家的音乐管理人。我有些提心吊胆,因为这是我的首份管理工作,并且商店的现状也不容乐观。我的新雇主告诉我,在我的前任中曾有一位经理在人群簇拥中被铐上手铐带出店堂。虽然这件事可能会降低他对我工作表现的期望,但无疑使我在接手这份工作时颇为不安。尽管如此,这毕竟不是火星登陆使命。我向富裕的郊区居民出售碟片,并雇了十来岁的孩子和退休的老人做同样的事。即便几乎无人问津,我还是设立了一个庞大而引人注目的古典音乐出售专区。曾有一次,我甚至向一位著名的爵士音乐家滔滔不绝地介绍另一位著名的爵士音乐家,原因是我没能认出他来。(我不方便公开他的姓名,但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E.K.)有一回,我还神勇无比地追着一个扒手出了商店,直至街区尽头,为隔壁“半大小子”餐馆的顾客们上演了一出好戏。“亲爱的,快看!那个胖子正在追一个十来岁、年轻健壮的小伙子!”与此同时,我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怀孕日志上写道,“小甜心”现在已经步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过程酷似动画片中土豆头先生做的运动。这是一个添砖加瓦的阶段。鼻孔、纤小的鼻子、眼皮、胳膊肘儿和舌头都一咕噜地冒出来。她的眼睛同耳朵也日趋成形,只不过和我原先想象的位置不同。两只耳朵是从头的底部开始长的,双眼并非同时向前正视,而是位于脑袋的两侧。(日志上沾沾自喜地写道,“像极了一只兔子”,那语气似乎是说妈妈有了一个兔子脑袋的宝宝,爸爸就不会驾车前往遍布底特律的任何一家免下车酒馆了。)
所有这些变化中也包括了宝宝大脑的变化,它很快将会踏踏实实地开始成形,一道道幼小的褶皱会让它看起来充满智慧。也就是在那会儿,在胎儿成长的早期,甚至在我们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之前,舒勒的怪兽即将诞生。
底特律是一个问题百出的城市,我不是第一个用这样的字眼描述它的人。
城市本身并没有那么糟糕。在得克萨斯成长起来的我一直都认为底特律是一个非军事化城区。因此,当我驾车驶向城区,看到街角燃烧的汽车轮胎时,颇为震惊。说实话,底特律只是又一个典型的中西部城市,占地广阔却平淡无奇。我从未确切地捕捉到它竭力呈现给人们的是什么。然而,对在追逐风尚、古怪娇小的卡拉马祖待了3年的我们来说,底特律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栖身之地。它面积广阔,虽有几分脏乱、吵嚷,却海纳百川,毫不排外。虽然我从心底里想说它几句好话,但我必须实事求是:我对这座城市的所有记忆只有它拥挤的交通和泥泞的积雪。
然而,这里的人们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依然记得与我们同住一栋狭小公寓楼的几个邻居。他们住在我们楼下,是一家脾气暴躁的人,说话时略带欧洲口音。每次我俩离开公寓或是回到家时,他们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他们一直无法对我们放松警惕;从我俩迈出汽车那一刻起到关闭公寓房门,他们的视线一刻都未离开过我们。而这家人一旦争论起来就扯开大嗓门,且争论的内容也令人费解。他们家那台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电视机被安放在卧室的高处,正对着停车场。夜晚,我俩路过这户人家的窗户时,就可以看到他们正在观看的节目。那感觉就像住在一家汽车电影院隔壁。有一天晚上,他们还看起了色情电影。我俩在片中人物声嘶力竭的做爱声中走过,如同十来岁的少年一样咯咯笑着。
有一天回到家时,我们发现墙上挂着一双婴儿连指手套,附带一张便条,上面简单明了地写着“祝贺你们”。他们发觉了我们的状况,并且我猜想他们这是想为我俩的生活奉献点儿什么—除了免费的色情电影外。
我们的工作还算尽如人意。真的,我们一直这样告诉自己。虽说到了任何一个新环境势必有一段适应期,但我们在现在这个商店中服务的对象同之前在卡拉马祖所习惯的顾客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尽管卡拉马祖有诸多怪诞之处,但在音乐方面,它却有一个十分考究、在行的顾客群。而在布隆菲尔德山,我曾遇到过一个顾客向我抱怨为何他手上的一张全价碟片中仅有四首歌。这可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啊。
在晚秋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我正驾车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堆警车中。前一分钟我还在自得其乐地驱车前行,后一分钟就被刺耳的警笛和炫舞的车灯包围了。虽然我驾驶的是车型娇小的大众牌汽车,但依然感到一个庞大的身躯在缓慢笨拙地移动,就像一个大人置身于满是儿童嬉戏玩耍的房间。整个通缉示威游行结束几分钟后,我依然没能完全镇定下来。我不是一个来自小城镇的土包子,但要适应底特律真是一件够呛的事。
几个月后,我在上班途中开车经过高速公路上的一处事故现场。路上躺着一具死尸,尸体被盖上了一张毯子,一只光溜溜的脚向前突出,看起来十分凄凉。
一方面,我们在经历所有这些事;另一方面,我们的宝宝也在茁壮成长。
“小甜心”的皮肤现在开始长厚,透明的体色逐渐浑浊,因此她看上去已不再像一条色彩亮丽的热带孔雀鱼。同这一身颇有亲和力的新皮肤相伴而来的是胎毛。胎毛是一层异样的白色绒毛,覆盖在成长中的胎儿身上,又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而脱落。除了在几个月中让你看到一个幼小的似乎患了白化症的乌奇猿人,似乎没人真正知道它的功用。
我们听到了“怦,怦,怦”的心跳声,节奏之快让人误认为是一只沙鼠而不是人类孩子的脉动。又一个时刻,我俩热泪盈眶、全身战栗。理论上的“小甜心”越发逼真。这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
这是诸多世事中最令人措手不及的一件。但在惶恐之余,我们还是稍做了准备。我俩走上街,花天价买了一个摇篮。如果你最近没去过当地的婴儿用品商店,那你真该去见识一下,仅家具专柜就会让你大开眼界。一个草编的小篮对襁褓中的耶稣来说就已绰绰有余,但对现代美国的准父母而言,需置备的东西却还有很多。你需要腾出一个地方为你的宝宝换尿布吗?当然需要了。这个小巧新潮的百变桌就是为了满足这一目的。它的四周都安上了小栏杆,这样就不会造成小宝贝滚落至地的悲剧了。虽说她所有的衣服都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小,过不了几周就没法穿,但你还是要准备一个衣柜,用来存放所有衣物。你若是一个购物能手,可能会买到一个顶层设有百变桌的衣柜。至于摇篮,买起来就颇费周折,并且价格不菲,但还是有几个好消息。随着您孩子的长大,有些新潮的摇篮会像变形金刚一样一跃成为其他设施。“嗖!它变成了一个摇篮!刷!它变成了一张婴儿床!呯!又成了一个学步机!砰!现在是超级杀手机器人!”
我们的宝宝有仓鼠那般大小的个子了。我们也不是因为需要才去买一个摇篮,而且天知道我们在孩子出生前会不会花上大半年的时间去组装摇篮。我们之所以买它是想体会一下做父母的感觉,并且一个摇篮可以哄着我们相信这段旅程的终点马上就要到了。
愚蠢的傻瓜。但我却非常怀念当傻瓜的那些日子。
夏末秋至。立秋在密歇根恰巧是8月下旬,舒勒也在一天天地长大。我早已得知我们将有个女儿。透过神奇的声波图我们看到了孩子幼小的脸庞。1999年时立体影像还未普及,而超声波对孩子不同器官的反应则非常奇特。因此,图像上显示出的骨骼多少完全取决于观测的视角。从侧面观察,舒勒看上去像一只斑驳陆离的生物,既小巧又超凡脱俗;而从正面看,她就像是一个长有昆虫眼的外星人。
这段期间我不由自主地回忆了许多有关我父亲的事。毕竟,我马上也要当爸爸了。我在脑海中自导自演了一些生活片段,但父亲的概念却无法轻而易举地上演。生活中已有的几个父亲模型并不尽如人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电视中的父亲形象植入到真实生活中去。我父亲的表现差强人意,以至于我认为自己很讨厌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之后才领悟到,但为时已晚),甚至产生了叛逆情绪,至今仍未完全平息。如果说我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反感对人唯命是从。
虽然父亲不够称职,但较之他的父亲却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赫尔曼·哈德森是一个粗暴、无知的油田工人。他对待儿子们的方式十分恶劣,除了想象我从未在现实中目睹过。我的父亲也从未在谈话中涉及这些,只在他对我异常残暴时才会含沙射影地让我明白,与他父亲相比他已经够仁慈了,我该为此感到庆幸才是。赫尔曼是土生土长的得克萨斯州人,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尽是什么汤米·韦恩或是鲍比·雷,这些名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的出生证明上,因为赫尔曼不会浪费工夫取一些诸如托马斯或罗伯特之类的名字。我没有沿用我父辈的名字,而是随了母亲一个远方亲戚的名。
离我父亲过世已将近20年,现在我才可以体会到他奋斗的艰辛。鲍比·哈德森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教练,当然还干得很出色。我猜测他试图将他“要成才从娃抓”的哲理贯彻到我和我的哥哥身上,结果无疑好坏参半。坦白地说,他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慧的人,不仅较之母亲相形见绌,甚至没法与我、我的哥哥和姐姐相提并论。这点长久以来都是他的一个心结。尽管如此,他还是颇有自知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不足。我猜最令他痛恨的人是我的母亲。他欺骗了她这么多年,并在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弃她而去。憎恨应该是他做出这一切的根源。我想他对于几个孩子只是没法了解。在他人生所剩不多的几年中,他依然没去尝试。他再次结婚,对我们几乎都不管不问。他过世后,我们发现他还曾经试图将我们的名字从他的遗嘱中剔除。(由于不是一个天资聪慧的人,这事也被他弄巧成拙了。他在署名时缺少证人,以至于最终遗嘱被废,我们三个人都分得了一小笔遗产。但我们都用很不明智的方式把这笔钱花了出去。我把一部分钱用做了保释金——大学中一次短暂而剧烈的纵酒使我锒铛入狱。)
我并不讨厌父亲,对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并不心怀怨恨。要达到这样的心境确实需要时间来成全,而我的哥哥和姐姐在我看来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事实的可悲之处在于,这出戏中的每个人都在物力、人力所及的范围内竭尽了所能。1999年,距我父亲的突然辞世还不足10年,我自己的孩子不久也将出世。对我来说,这是个史无前例的时刻,需要我去思忖父亲带给我的遗产究竟是什么。
所幸的是,对于父亲以及他的做法,我一直都持颇为现实主义的看法,即便在孩提时代也是如此。我从未天真地认为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公允的,或许有一天我将以他抚养我的方式去抚养我自己的孩子。
不幸的是,我32岁了,不到几个月自己的孩子就将嗷嗷待哺,而我所知道的仅是身为一个父亲不应该做什么。
密歇根的秋天是一个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季节。10月初至,缤纷的色彩如同烟火般,似乎在一夜间将整个景致翻了个新。然而,潜藏在这美景中的却是一丝狰狞。你目睹了这缤纷的色彩,你在清早听到雁群鸣叫着飞过公寓。如果你是一个从得克萨斯来的土包子,你可能会感慨道,“这可真够酷的”,甚至还会外出买一件毛衣。
但如果你在中西部高纬度地区居住过那么一阵,你就会立即破解出信息。树木在告知你,“你最好离开这儿。这个冬季会很难熬。如果待下去,你可能会丧命。”鹅群们可是用不着被提醒第二遍的。
天气的节节恶化与朱莉怀孕期间心情的改变不谋而合(她现在已经怀孕7个多月了)。较之几周前,她身体的改变在理论上已不再明显。随着肚子的一天天变大(在此我不得不提醒一下未来的父亲们:尽量少用“肚子”这一字眼),朱莉发现人们有伸出手去触碰它的冲动。我能理解朱莉烦恼的原因;事实上,且不论被触摸的还不是我的肚子,这也是一件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朱莉的脾气越发暴躁。有一次,因为医生取消了会诊,她大发雷霆地冲着接待员嚷道,“你们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这不是一个土豆,是一个孩子!”这具体是什么意思应当由读者自己去揣测。
也是在这段时期,我开始对着“小甜心”弹奏音乐。有时,我会轻唱,歌词是自己编的,也不会过时,诸如“宝贝是男孩!宝贝是女孩!宝贝是只小虫子!宝贝是只毒蜘蛛!”(如果你不由自主地觉得我有些神志恍惚,那就尽管打量我吧。)谢天谢地,我还有一架照相机。有些时候,我会把我那只又大又鼓的双耳式耳机套在朱莉的肚子上,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或是《我的心属于我爸爸》,开始早期的胎教。
如果在旁人看来我俩似乎是在赤手空拳地冲向孩子即将降临的那一刻,边前行边捡起一些零星的知识,那么他确实在就事论事。我们并不为此烦恼,因为再过不久,在非常短的时间之内,一切都会明朗。我们已经报了一个拉梅兹分娩课程班;终于,我们即将学习到如何生育一个孩子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