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气得直瞪眼,对王开良说:“你以为我是村长?想骂谁就骂谁?”王开良知道说的就是他,歪着脑袋问:“谁想骂谁就骂谁了?”别看王开良看起来很凶的,那也只对村里好吃懒做的人发狠。面对美女,他都是一副好脸色,也有一副好心情。红儿就不怕他。红儿就坐了,挨在王开良身边说:“没说你没说你。你这么厉害,怎么敢说你呀?”王开良说:“不许你出去,你要在家专心怀孩子,知道吗!”红儿说:“假如我硬要出去呢?”王开良说:“那你自己负责!”红儿脸阴了。于是劝瑶瑶也别走,留下来陪她。瑶瑶说她要回家,真的很想爸妈了。看着瑶瑶那坚决的态度,红儿就彻底失望了。红儿把失望挂在了眉角上,紧锁着眉头。
瑶瑶硬是要回家看看的想法给夏至的爹妈增添了无数猜想。老俩口关在房间里进行紧急磋商,这个儿媳妇会不会嫌这里太穷,一去不回了?甚至会不会和夏至分手?他们对视半天,也猜想不出个结果来。便悄悄把夏至叫到房间里,问夏至。夏至说你们想多了,我们感情很深的。夏至爹说,很深是多深?我们这里这么穷,再说是你骗她上山的,也能很好吗?夏至说,我们村里的媳妇哪个不是骗来的?不是照样在这里生儿育女吗?夏至爹说,可是跑掉的也不少,剩下的都是铁了心的。夏至爹从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张毛乎乎的东西,对夏至说,瑶瑶要回娘家了,我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她爸妈,只有祖辈留下的一张老虎皮。大巴山一直有虎患,爷爷的父亲是猎人,在他手上打死了最后一只老虎。这张虎皮一传就是一百多年,一直保存在樟木箱子底下,极是珍贵了。在夏至的记忆中,这只是一个传说。如今见到真的虎皮了,感到很新鲜,很古老,也很惊讶。显然,爹把它当成传家宝来对待的。他愿意送给亲家,那是把亲家当成至亲了。夏至问,这个能做什么用?夏至爹说不知道做什么用,但肯定是好东西,冬天放在身子下面垫着极是暖和的了。
瑶瑶和夏至是在若干天后的一个清晨出门的。他们要和县里其他同志一道去南方考察花岗石生产企业,出山的难度很大。因为修路,原先出山的小路已经差不多毁掉了,根本不能使用。要出山,得走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几百年前的一条古栈道,岔路通向四川,主要功能是从四川运食盐来陕西,是一条“背老二”(旧称行走在大巴山的挑夫)走的路。由于年久失修,解放后这条路也没什么人走了,只留下一条依稀可见的影子,山民们打猎和采药就走这条路。路上充满险恶,多是原始森林,经常有野猪和猴子出没。瑶瑶和夏至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有专人护送。村支书刘上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专门在村里挑了几个壮汉护送,老单身汉成一人自告奋勇地参加到护送的行列中来。
成一人为什么要来送他们?一是因为他是热心肠,二是因为路上有女人--瑶瑶。他看到女人就是兴奋的。瑶瑶明白他的心思,所以,走在路上的顺序是这样的:前面两个壮汉开路,之后是夏至,夏至后面是瑶瑶,瑶瑶后面便是成一人,成一人后面又跟着两个壮汉压镇。这样,成一人就可以随时随地看着瑶瑶的背影。遇到密林荆棘丛时,瑶瑶便抓着成一人的手度过难关。瑶瑶感觉到每次抓着成一人的手时,成一人全身都在颤抖。瑶瑶同情这个可怜的男人,甚至希望抓她手的时间长一些,这样,瑶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或者说是暗中帮助了别人。对于斗天坡,对于喜欢她的斗天坡的人,她一个城市女孩能做什么呢?如果能在不违背常理的情况下满足一点他们身体潜藏的欲望,那也算是对他们生命和尊严的尊重和支持,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们在山中的密林里走了近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密林压抑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壮汉便讲村里的故事,既是讲给自己听,也是讲给夏至他们听。说某年某月扶贫工作组干部来斗天坡是怎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还有县上的妇联干部在山顶上行走时吓出尿来。有一个老单身汉,17年前从镇上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一手喂养大,读到小学毕业就坚决不让她再读书了,怕的是书读好了不回村子。小学毕业后,就随他在地里干活,每天都让她在身边待着,不让她离开半步。在村子里,女人是人中之宝,谁留住了女人就留住了村里人的心。如果家家都有女人,整个村子就温暖了,就有太阳了。
壮汉们终于在五个小时后把他们送到了连接着县城的公路上,这时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只见公路边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瑶瑶便走过去问,是不是路上生病了?女人面色忧郁,也不说话。瑶瑶又问,女人便哭起来。护送的汉子们对成一人说,你把她带回去做老婆怎么样?成一人就憨憨地笑起来。有人对女人说,你是不是没家了?跟我们走吧,没人管你,我们管你。女人说不。
瑶瑶说:“你要是有病,我们带你去治病吧。”女人摇头。成一人一直盯着女人,当瑶瑶他们走开后,他一人走上前去,凑近了,试探地对女人说:“我也是一个人。”女人说:“你都四十多了,还是一个人?”成一人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四十多?”女人说:“你姓成吧。”“是的。”女人说:“20年前你把我拐上山过,我当晚跑掉了。你记不得我,可我记得你。”“我哄过十多个女人上山,全跑了。”成一人说,“都记不得相貌了。”女人说:“其实你对我很好的。你没有强迫我。”“那你现在?”女人说:“我和男人打架了。我离家出走了,等他来接我。”“那我送你回家?”女人说:“不。他会来接我的。”瑶瑶、夏至和几个男人在旁边的不远处喝水,静心等待王开良安排的车从县城来接他们。他们看着成一人竟然和那个女人攀谈起来,便很自觉地离得远一些,不打扰两人,让他们独自说话去。夏至说:“好像大叔今天有艳遇了,要是他今天捡个女人回家,那真是太幸运了,我们要为他庆祝。”一个壮汉大叔说:“不可能的,这个人好,可好人心软,斗天坡的男人心软了,就找不到女人的。他要是不心软,把他骗上山的女人强行睡了,他早就儿女成群了。女人么,一睡就贴心了。”夏至只是笑,瑶瑶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大叔。
一会儿,成一人和女人说话毕了,过来了。有人问他是不是那女人无家可归了?何不把他带回去做老婆?成一人说:“是我以前哄上山的女人。现在老了,认不出来了。”“老相好呀!”“没碰过。”成一人说。
有人笑他:“都把她骗上山了,为啥不碰她?”“不让碰。”成一人腼腆地说,“一碰她就缩身子呢。”大家笑起来。大家觉得成一人说得很实在。县城来的车就是在他们的笑声中开到身边的,吱的一声停在了路边。上车前,夏至悄悄跟瑶瑶商量,说看成一人很可怜的,真想把他带到县城去见识一下女人,让他知道女人是啥样子。瑶瑶说,哼,你想帮他嫖娼?夏至说,可以去发廊嘛。瑶瑶瞪了夏至一眼,你疯了!出这种馊主意!老婆一嚷,夏至就闭嘴了,乖乖地拎着行李上了车。
11
瑶瑶随夏至他们一行到南方考察花岗石企业,几天后就独自回到了杭州的娘家。她想爸妈,太想了,路上不停地和父母通电话。夏至忙着村里办企业的事了,瑶瑶今后怎么办?是留在杭州市重新找工作,还是跟夏至一起回斗天坡?两人没有认真商量过。瑶瑶在离开考察组前的那天晚上,夏至对她说:你先回娘家住段时间。如果能找到满意的工作,你就先在杭州上班。我完成了考察任务后,就马上到杭州来与你会师。如果这期间太想我了,我也可以先到杭州来看你,在杭州完成考察报告和可行性论证报告。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瑶瑶说你先别考虑我,把你手头事情做好再说。
瑶瑶回去后的第二天,爸爸就从邮局里取到一个长形包裹。知道是瑶瑶和夏至寄来的。爸爸问是什么东西?瑶瑶说是夏至爸爸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打开看,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父亲就打开了。一看是张虎皮,甚是惊讶。他只见过老虎,却没见过虎皮。突然见到了,很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也不知道做什么用,但晓得是好东西,要好好珍藏的。看过几十遍之后,就好好收藏起来了。然后,就想给远方的亲家公打个电话,可斗天坡手机信号不通,电话也没法打。便对女儿说,你要转告亲家公说,谢谢他。大谢。瑶瑶说,对我说谢谢就行了,知道了。
瑶瑶在家也是闲着,偶尔帮妈妈做做家务劳动。可当妈妈知道她怀孕之后,就不再让她做家务事了。反正家境殷实,不缺钱的,爸妈也不催她找工作,就让她玩,让她锻炼身体。瑶瑶就和同学们朋友们一起玩,她总会听到老公出轨、如何圆滑地处理好人际关系、如何巴结上司、如何提拔重用等等,好像个个都要成为阴谋家兼富翁,瑶瑶是最怕琢磨别人,也怕琢磨自己的,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是那种轻松的,随意的,自在的。听朋友们说这些,会让她心烦意乱,诚惶诚恐。而这一切,都伴随着现代都市的各种噪音扑面而来,让她感觉周围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除了公园、绿地和林荫道,就没有多少亮色和绿色了。她所到过的所有大城市都是这种面孔。她甚至突然觉得,城市,不再美丽了。它们无非就是现代文明留下的一具具干尸。
瑶瑶就是在对现代城市产生审美麻木之后想到斗天坡的。她在家里给斗天坡的红儿发短信,问她身体怎么样了?肚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村里正在修建的公路是不是越来越宽了?她知道这个短信是很难收到的。可她没想到的是,红儿在两个小时后就回信了。下午正好红儿要给老公打电话,就到了夏至他爹搭建的那个木架电话亭上,红儿给老公打了电话,然后就给瑶瑶打电话,两人聊天。红儿说她就坐在木架上,木架有点摇晃,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看蓝天白云,看看田野村庄,看看空中大鹰飞过,好像空气都是提纯了的,感觉真好。美中不足的是,就是有点孤单啊。
被红儿这么一渲染,瑶瑶的心就飞到斗天坡去了。她马上想到了斗天坡的种种好处。在那里,心是宁静的,人是宁静的,天是宁静的,地是宁静的,全世界都是宁静的。悬崖就是一道天然屏障,把外面纷繁的世界隔离开了,留在悬崖绝壁之上的斗天坡从来就没有被污染过,一直保留着纯朴的原始风貌。在那里,寂寞和孤单都成了一种美。她还渴望那种等待修路的炮声那种感觉,炮声一响,她的心就飞翔起来,想象着斗天坡天堑变通途的样子。
瑶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某个地方,那些名山大川她也去过不少,都没有留下多少思念。而今想念的,居然是斗天坡--一个极度贫穷的地方。就在夏至完全结束考察活动,并拿出《斗天坡花岗石生产可行性报告》之后,瑶瑶再次踏上了去斗天坡的路。这时候的瑶瑶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不巧的是,她去的时候,正是红儿被老公接去的时候,红儿怀孕已经八个月了,老公要把她接到广州去生孩子。瑶瑶到县城时,正好听说红儿也到县城了,红儿是被村上的汉子们用轿子抬下山,然后送到县城的。瑶瑶便急着在她下榻的宾馆找到了她。
瑶瑶一进去,红儿就从床边站了起来。瑶瑶便不顾众人在场了,对红儿来了一个满怀深情的拥抱。可这个拥抱充满了曲折,穿着孕妇服的红儿挺着一副蔚为壮观的大肚子,撑开了她们的空间距离,增加了拥抱难度,瑶瑶弓着腰才好不容易够着对方。然后大家坐下来聊天,叙旧。她们两人认识的时间很短,交道也不多,但此时此刻就特别亲切,像是几百年前的好友了。夏至和红儿的老公本不认识,此时此刻也成了朋友,两人攀谈起来。红儿老公张老板甚至用广东普通话对夏至说,斗天坡要搞花岗石生产,他决定来投资。他还邀请夏至和瑶瑶加盟他们在广州的企业,就不需要在外面去应聘了,瑶瑶可以在办公室工作,夏至你可以搞宣传策划,岗位都有的。夏至说先谢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考虑。
正在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分别聊得开心的时候,红儿叫起了肚子痛。瑶瑶紧张起来:“是不是要生了?”红儿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会不会提前?”“一般不会吧。”张老板腾地站起来,说:“你懂个狗屁。什么一般不会?二般呢?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的。”夏至说:“同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现在就上医院!”一行人马上出门,走到宾馆对面的县医院去了。红儿的步态更加企鹅化,虽然有瑶瑶搀扶,便也有点傲然的样子。红儿老公很是得意扬扬,边走边说,他在安排宾馆时就考虑到这些问题了,专门选了家医院附近的宾馆。知道吗?这就是男人做事,走一步看两步。老婆一怀孕我就把婴儿要用的所有东西都购置齐全了,包括衣服,包括童车。红儿说你怎么知道是生男生女?红儿老公说,笨蛋了吧,婴儿服装无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