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瑶瑶第一次听到斗天坡上传来最美丽最动听的声音。说它美丽,是因为能从声音想象到画面。说它动听,是因为它具有足够的音响效果,而且是超重低音。声音把斗天坡的宁静彻底变成了昨天的历史。那时瑶瑶正在房间里听MP4,这是唯一能享受的自带音乐,那里面的歌已经听了若干次了。在早就腻了的音乐声中,突然听到一种陌生的声音,瑶瑶非常兴奋,一下子跑出去,问婆婆:“娘,是不是放炮了?”“嗯。”“修公路的炮吗?”“嗯。你爹就是打炮眼的。”“修通这条公路要放多少炮?”“公路有多长,就要放多少炮吧。”婆婆揣测说。婆婆回答得很精明,也很模糊,“我也不知道,你问他。”“娘,是不是你也希望早点通公路?”“是呢。娘跟你一样的想法。路通了,我就可以经常回娘家了。”“娘,你娘家还有什么人?爹娘还在?”“早不在了。是一堆坟墓。”炮声接二连三地响着。还是那种超重低音,很厚,很实,仿佛从高空中压下来的,以巨大的覆盖面倾泄而来,占满了空气中的所有缝隙。瑶瑶站到门房外面了,看着蓝天,看着山那边的山峦,想象着开山炮的爆炸姿态。接下来的炮声更响了。她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炮声来自斗天坡绝壁的方向。她想象着,那里坚硬的岩石已经炸成了花朵般的碎片,然后飞向天空,再坠落下来。她还远远地看到,斗天坡那边,一股股浓厚的烟尘升腾起来。烟尘与蓝天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分界,非常清晰,然后慢慢淡化了,散开了。
从那天开始,瑶瑶每天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等待炮声和倾听炮声。她听着炮声回忆着村主任王开良说过的话,这条公路要修三个月。三个月后就通了。现在,村上调足了全村的劳力,全力以赴。
在夏至家,夏至和爹都参加到了修路的行列中。可夏至去了三天后,就被王开良打发回家了。开始,王开良在工地上见到夏至很惊讶,也很开心,还夸他热爱家乡。到了第二天,王开良就劝他回去陪媳妇,夏至不走,说自己能劳动的。第三天早晨,王开良又看到夏至在工地上撅着屁股劳动,王开良就不开心了,虎了脸说:“你给我回去!我嫌你太文弱,还碍事!村里也不缺少你一个劳力!我们这里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夏至还是不走,王开良就彻底生气了,又骂人了:“你狗东西走不走?你不走,我让他们把你赶走!”夏至还是不走,他看着王开良的样子,真的感觉他长得很恐怖,很凶恶。夏至说:“你给我说说道理,你凭什么剥夺我劳动的权利?”王开良说:“我一个当村长的,会给你讲道理吗?叫你滚回家就是道理!”王开良命令那天骂的那个张黑子,说:“你把他的铁铲给没收了!”张黑子走过来,笑着夺走了夏至手中的铁铲。夏至突然变得手无寸铁了。两手空空的夏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从没窝过这样的火。此时的王开良集野蛮和霸道于一身,根本就不是个讲理的人。所以夏至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几步之后,他才把手套取下来,扔在石头上。他的身后,紧贴着一双双带着笑意的目光。包括他爹。
夏至气呼呼地回到家里,瑶瑶正在帮娘做饭,瑶瑶问他:“怎么回来了?才出门就收工了吗?”夏至说被王开良赶走了,嫌我干活不得力,碍事。瑶瑶说:“那你回家就不碍事了?”夏至说:“回家我可以帮娘做家务劳动呀。”“做家务劳动也不需要你的。你就闲着去吧。”瑶瑶看着夏至失意的样子就很开心,成心想气他一下,说:“要不,我给你安排一项工作。”“什么工作?”“你去看下外面起风没?”夏至脸都青了,想打她一下,可他不敢碰媳妇。瑶瑶是怀有身孕的人,是家里的宝贝,甚至是全村的宝贝,碰不得的。夏至突然觉得自己是猪嫌狗不爱的人了,顺手把瑶瑶的脸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听到骂声,便转身出门,收拾庄稼去了。
中午时候,王开良和夏至他爹一道进了家门,那时夏至才刚刚从山坡上回家。一见王开良来了,心里便有些不悦,但他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王开良朝他一笑,说:“你娃子还生气?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不让你在工地上?是因为太危险!你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大学生,金贵呢,受不得闪失的。工地上石头乱飞,不长眼睛不认人的。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全村人民交待?同样是村里人,命的轻重就不一样。全村这么多精壮劳力,又不少了你一个。我要是今天不骂你,你就不回家。”夏至听王开良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吃饭时,不胜酒力的夏至硬要给王开良敬一杯酒,王开良又是一副官场模样了,说只能限喝三杯,下午县里扶贫办和交通局的领导要来,我不能醉醺醺地见他们。村长要有村长的样子。夏至知道,村主任就是村长,只是称谓不同罢了。夏至问王开良说,你喜欢人家叫你村长还是叫你村主任?王开良夹一块肉扔进嘴里,说,你们知道村长是我村主任也是我就行了,你们以为这是两个人也没关系。听我的话比什么都重要。
夏至说:“村民都很听话吧?”“敢不听?反了!”王开良说,“我一不缺钱,二不缺粮,我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村里吗?所以我硬,所以有人很怕我。”如果别人这样说,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吹自擂,是当权者惯用的假话。
但王开良说出来无人不相信的。在斗天坡这个穷地方,他作为千万富翁实在没有便宜可占。他甚至完全可以不住在斗天坡,可以任意住在全国任何一个大城市,最小的地方也就住县城了。但他还是依然在这里生活着,谁有困难他都帮,谁缺钱都可以问他借,全村的困难户都得到过他的实质性帮助。他先后多次出钱,帮五个光棍从外面把媳妇骗到手。他还要耐心传授他们一些秘笈,不要像饿狼一样,要体贴她们,关心她们,百依百顺地哄,她们就不会有受骗上当的感觉了。天下的女人都是哄好的。受骗上当不可怕,但不能让她们吃亏受害。那些刚刚骗到老婆的男人都按他的办法去做,还真管用,骗来的媳妇们一个个都过得美满如意。所以,全村大大小小的光棍都把他奉若神明。
正在说话间,轰轰隆隆的炮声又响起来。午饭前集中放炮,下午上工就可以铲除震碎的石头了,这样可以节省来回躲炮的时间。瑶瑶一听见炮声就笑了,她能想象出悬崖又被炸开了若干窟窿。王开良窥出了瑶瑶的心思,说:“瑶瑶你是一听见炮声就想到了公路,公路一通你就可以回家了是吧。”瑶瑶说:“是啊,现在天天盼望呀。”王开良问:“你妈妈知道你的情况吧?”“知道的。”王开良说:“你让你爸妈放心,三个月准时通车的。我们这种路不像杭州市里的路,不用柏油铺路面的。我们只需把岩石开凿出来,把路面刨平,浇灌一层水泥就行。”瑶瑶说:“我对他们说了,三个月就会通车,他们不信。”王开良说:“你设法让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了他们就放心了。”“有什么办法?”王开良说:“今天傍晚放炮时,你打通你妈妈的手机,让她听啊!”瑶瑶觉得还真是个好办法。傍晚时分,瑶瑶和夏至就出门,到爹做的那个木架电话亭里去了,接通妈妈的电话,想要妈妈听到斗天坡的炮声。母女俩说了好久的话,炮声才响起。瑶瑶这边听得真切,可妈妈那边却模糊不清。妈妈说:“是炮声吗?”瑶瑶说:“是炮声。”“夏至模拟出来的吧?”妈妈怀疑是小夫妻联合起来哄她。瑶瑶急得要哭了:“这么大的声音,怎么传到你那里就变小了?”“可能是手机传声筒太小了。”妈妈说,“不过你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就行。”瑶瑶一急就打赌了:“骗你是小狗!”妈妈说:“不骗我你也是小狗呀。”瑶瑶把手机合上,紧紧盯着手机显示屏,狠狠地说:“你就是狗妈妈!”
10
斗天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省公路局和县扶贫工作组来检查斗天坡公路建设情况,为他们自筹资金修路的行为而感动,县长当场表态,要把斗天坡当成全县乡村公路的重点项目来抓,增加投资三百万元,在原计划的基础上把公路加宽三米。桥梁建设也将上报省公路局,希望能够作为全额投资的扶贫项目。这是县长和省公路局领导当场表态的。王开良等村领导把这个消息传达出去之后,全村老小都笑起来,他在村民大会上说:政府都这样重视了,村里哪个狗日的敢偷懒?偷懒就对不起国家!偷懒就是贼狗日的!
这是一个没女人的工地,村长不许女人参战。即使允许女人参战,也没有哪位男人愿意让自家的女人来吃这份苦头。女人永远是山上的宝贝,那是要养在家里当宝贝用的。五百多名精壮劳力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二十天时间就在斗天坡的悬崖绝壁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绝壁是青色的,口子是白色的,色彩的差异使它们一清二白。长期蜗居在山上的村民对这条口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汉子们晚上收工之后,在家做饭的老婆婆、老妈妈和年轻媳妇,都会结伴而行,或趁着月光远远地打量,或打着手电来看这条口子。大家都明白,口子是公路的婴儿期,口子长大了就成了成熟的公路。那时她们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儿女或老公回娘家了。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瑶瑶在夏至的陪伴下也来到悬崖的口子上,夏至带了一只又大又粗的手电,一按电钮就是一束强烈的光芒。他们就沿着这束光芒往前走,炸开的口子里堆满了凌乱的石头,石头分裂的断面呈现出岩石特有的坚硬质感,看上去,就连断面上的光泽都是坚硬的。瑶瑶站在路口,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动,问夏至,是不是把这些石头铲平了,公路就修好了?这么坚硬的岩石是铲不平的,只能在相对平整之后再用水泥铺路,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就行了。瑶瑶问几个车道?夏至说无所谓几车道,大约就是四车道,在乡村公路里已经算是不错了。瑶瑶说我们今后买辆车,可以经常回家看看。说话间,夏至看到对面的公路上不断地有车辆停下来,谷底发出一束束光线。瑶瑶不敢往谷底看,但她却听到了响动。瑶瑶说,夜晚里哪来人声?他们在干什么?
接下来的声音是砰砰的石头声,他们迅速判断出有人在谷底偷石头,这声音是石头装上汽车的声音,声音沉闷而笨重。夏至说这里全是花岗石,是很好的建筑材料。两人听了一会儿,当确定无疑之后,便回到村子,直奔村主任王开良家。
王开良和刘上坡正在陪县扶贫办的领导吃饭,远嫁广州商人回家专门怀孕的红儿也在。一见夏至和媳妇去了,王开良立即站起来相迎,一边叫老婆添加两套餐具,一边拉他们小两口入座。夏至入座就说:“主任,刚才我们发现有人偷谷底的石头!”王开良说:“放炮后滚下去的石头?他们偷去做什么?”夏至说:“应该是做建筑材料吧。”王开良说:“可滚下去的都是碎片碎渣呀!”夏至说:“在南方,只要是花岗石,碎片碎渣都有用的。在我们这里也一样有用呀。”王开良说:“既然有用,就是我们村的财富,那怎么能让别人白白捡走了?”瑶瑶说:“主任,你可以开办一个石材厂呀!专门加工生产花岗石!”“好!到底是知识分子,说话发亮。”王开良激动得一巴掌拍在桌上,把酒杯都打翻了,酒杯歪在桌沿上流淌着酒水。旁边的夏至帮他把酒杯扶起来,王开良继续讲:“你一下就提醒了我!这个石材办定了!我出钱,村里办。”夏至和瑶瑶的一次不经意的汇报,促使王开良有了一个大动作。王开良是村里的首富,有说人他身家五千万,也有人说他过亿。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清楚,但他当了十年矿山老板,富得流油却是真的。
开办石材厂也不是说办就办的,要考察,要论证。王开良当即就交给夏至一个重要任务:参与考察石材厂的筹建,并拿出可行性论证报告。
夏至说:“我一个人?”
王开良说:“你一人肯定不行,考察要请县计委,县矿管办和乡镇企业局的专业人员参加,你只负责论证报告。”一听说夏至要出去考察,瑶瑶就坐不住了,她也要求去。王开良说你不是怀孕了吗,怎么敢乱跑?瑶瑶说:“我又不是身怀六甲,有啥不能跑的?医生要求孕期要锻炼身体的。”瑶瑶之所以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是因为她在山上憋太久了,再不出去就要得毛病了。她要趁机出去走一走,换换气。
一听瑶瑶要出去,在家专业怀孕的红儿也要求一道去。王开良对红儿说:“你站起来我看看!”红儿就从席间起身了,站到堂屋中间去秀身材。她并非直直地站着,而是尽量地收紧腹部,努力使肚子显得小一点。可红儿已经五个月身孕了,怎样用力收腹也掩盖不了肚子的微微隆起。王开良左右端详一会儿,说:“天,你都这样了,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你出去!”红儿说:“他们都走了,那我怎么办?那不要把我急死了!”王开良说:“夏至他们没回来时,你不是照样在娘家过得很好吗?”“可现在不一样呀。”王开良说:“你就在娘家好好待着,帮你妈做家务。”“我这么金贵,我娘会让我干活吗。”红儿说得跟真的一样。“那就在家发呆,生气,骂人。要么就看庄稼长虫子没。”王开良说。刘上坡在旁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