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终于来见我的梦。
彼时是央朝二年的四月末,春意盎然。我挣扎着醒过来却未看到阴曹地府里的黑白无常,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猛然想起许久前曾贯穿胸膛的那支箭,我坐起身来,胸口赫然一个大洞,已没了鲜血,伤口周遭泛着苍白。
救我的是紫溪阿姐。姑且叫她阿姐,原因无他,紫溪生的艳丽惯穿一身青衣,梧山的师侄们私下里都这样唤她,我从大流,亦是。数月前,紫溪阿姐将我从棺材里挖出来,用了传闻里的桃仙珠魄,堪堪系住了我将要散去的命魂。用她的话说:“苍天要我救你我便救了你,无甚理由。”她又告诉我:“这桃仙珠魄也不是说用就用的,先在山上待一年罢,我教你些本领,下山以后也便你行事周全。”
于是,我便在梧山安下身来。将养许久,同梧山的师侄们也熟络起来,他们大都唤我师叔。其中有个叫奉渊的,名字起的不错,就是人呆了点儿,凡事总要问上一句“何以见得”。就比如说,我闻见膳房里传来一股糖醋味,接着便说:“今天吃糖醋鱼。”那厢便会匆匆接道:“何以见得?”是以,我唤他一声“见得师侄”。
见得师侄深得紫溪阿姐真传,有一身的好本领,加之细皮嫩肉的翩翩样貌,难免讨了许多女师侄们的芳心,用我的话来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哎呀,见得师侄,我若有你一半福气,说不定当年也不会甘心落得被箭射了个前胸一大洞的下场啊。”这时,奉渊必然说:“好在师叔甘心被射了个胸前一大洞,否则今日也不会有与见得师侄我的一番言语了。”
梧山确是个好地方,紫溪阿姐闲暇时便会与我叙起桃仙珠魄的事。彼时,我被箭射死,眼见命魂即将离体,有这么一个道士,言之受人所托求阿姐救我一命,此道士乃早年与阿姐一同修炼之人,说起来算是出自同一师门,救便救了。只是这桃仙羽化前听闻是个风流仙,喜算姻缘,是以我若想将他的神魄收为己用,需得去到凡尘替人算姻缘,至于算几次她也无从知晓,总之算着算着定然会算到机缘。我听得云里雾里,末了她才道:“等时候到了,奉渊会陪你一起下山。”我便“哦”了一声,心想,原是见得师侄的福分到了。
之所以说之福分,其实也无甚可究。梧山门规严格非常,如无允许,弟子是不得下山的,因之仙气太重,师门唯恐弟子一念心魔祸乱人间,是以,若非修得大成,还需多加历练,才能下山见识。
我并未学什么仙术,只因下山算姻缘也用不得仙术。桃仙此人实乃怪哉,据紫溪阿姐言之,其生于桃林桃花,天降灵气,无需法术便能堪世间命格,算天下之卦,参俗尘姻缘。我心道,桃仙定然是得了玉皇大帝的真传,是以如此吃饱撑之去算什么姻缘。
可惜事到如今,我确然也要感谢他。紫溪阿姐道,她如今只有桃仙的珠魄之一,用在了我身上,实则还有之二之三,所以功效并不完全,只能算算姻缘,叫我早日养好身体下山去。
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名为浮生的茶馆,坐落于京城的司项街。初听此名,我甚为惊奇。见得师侄告诉我说,此地阴气重,恰好我身上桃仙珠魄的仙气可将阴气逼退,也算造福百姓。于是,央朝三年初春,天上还挂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同见得师侄一道下了山,很快便处于京城中了。
“奇哉奇哉,想不到凡尘俗世之地竟如此有趣!”见得师侄不由惊叹一声,周遭路过的百姓转头瞧他,满眼“有病”的神色,我本想提醒他一句,却见他仍镇定自若,当下噤了声,心想随他去罢。
行至不远,前方有鞭声落地,两旁路人纷纷退开。我沉思一会儿,蓦然想起央朝的礼制,大约那边儿过来的是王侯将相之类,若不然是不用鞭声开道的。拉着见得师侄草草跪下行礼,马车渐渐带过一阵檀香,直到驶出很远,远得不见踪影了,这才听得有人窃窃私语道:“是卿王世子。”我一愣,想着原来是他,一转眼看见得师侄还跪在地上,拽了他起来,复又往前走。
雨下得愈发大,我们加快脚步终于拐进了司项街。见得师侄一念咒,一座茶馆渐渐浮现,门匾曰“浮生”,我一想,这才到了地方,于是脚底生烟以避开漫天水帘。后来百姓说什么有一撑伞的女子,莲步蹁跹之类,实则没有伞,而是我赶路太急,急得不能再急,于是一溜烟儿便进了屋。
见得师侄虽从未下过山,却将生意打点得十分妥当,出钱雇了所谓“店小二”便日日流连凡尘俗世之地不归了。
诚然,算姻缘一事急不得。有一回,来了个生客,听闻是见得师侄领来的,我自二楼内阁下到大堂,师侄一激动,脱口喊了声“师叔”。那人许是将我想成了什么老妖婆幻化而作的年轻女子,腿一打颤,慌慌张张逃了出去。
我想了许久,终于觉得“云水”这名用不得,再一思量便将见得师侄唤来说:“师侄啊,虽然我不晓得你们何故唤我作师叔,不过呀,人在家门外诸多身不由己,你若是不介意,称我一声阿姐即是,再若不介意,便唤我作云琛罢。”
云琛云琛,云中王女掩面深。
那厢沉默须臾,道:“云琛阿姐。”
如此,后来又有些客人常到此处喝茶,长此以往便成了熟客,浮生在京中也有了名气。我算了几次姻缘,人人道十分有准,传而广之,忙的时候我便连用膳的空暇都没有了。
央朝五年初冬,浮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彼时是我头一回真正和他说上一次话。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央朝当朝的卿王世子,君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