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天空如洗过一样。如果南俞没有遇上他,那么我想今年秋天会像去年一样安静的度过。
那是一个背着两把剑、让人无法忘怀的家伙。好像整个世界都和他隔了开来,然后他站在边缘那样静静地看着——不带一丝烟火。
我以前常常心怀梦想。
因为父亲是这样要求我的。他告诉我,这样才不至于在坠落的时候,找不到方向。为什么坠落的时候,还需要找方向?
父亲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把我送进了帝国军事学院。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飘起了鹅毛大雪。
即便是这样炙热的下午,想起来依然觉得寒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注那么一个平凡普通的少年。不过望着那人孤独的眼神,会想起了自己在帝国军事学院里的时光。
在那里,我也是站在人群外,那样看着他们。
军事学院里面,可以说大多数人,都是地豪纨绔。
他们喜欢沉浸在酒醉裘香之中。隔江犹唱后庭花。或者每逢大事发生时,便坐于屏障之后,指点江山。他们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人都多。但我却不是。
所以走出校门后,他们坐在幄幕里面,享受着局势在握的感觉,而我被送上前线——例如守着这个周围满是土匪的边陲之城。
所以,遇到他的那一刻,有种恨晚的感觉。
……
以前南俞不叫城,叫村,或集。后来,从蜀地出来的人渐渐多了,然后进去的人,也多了。于是这里便不约而同的成了个落脚点。
这里没有北国那样的阴霾。天很蓝。那里生活着一群自由的飞鸟。它们在晨起的那一刻冲天而起,又在落日的刹那养精蓄锐。
和飞鸟不一样的,是一群上马为匪的人。
最后天京岚城决定在这里建城。
建城最重要的事,是区分熟人和生人。或者说,好人和坏人。天岚帝国流传下来的区分方法,便是“灵魂别法”。
每天都会有很多陌生之人想要进城。他们或者衣冠华丽,或衣衫褴褛。有些人是到此一游。有些人,则是行乞或谋生。
想要进城,只要在“灵魂牌”滴上指血,便能通行。从生人到熟人,就是这么简单。当然,灵魂牌可以有很多个,但所有指向的人,只有那一个。
无论何种人,帝国都不会拒之门外。会有专门的人,监管这类外来人口。只是,想要入驻帝国贵地,还需要在帝国境内无作奸犯科达五年,才会被正式承认为帝国良民。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随着灵魂牌的下放,几乎神州浩土每一个有身份之人,都可以来帝国谋求一分活路。所以渐渐的,那些临时发放的“灵魂牌”,只剩下那些走投无路的乞丐才会需要。
我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辰蓝。身边还有一直麻雀。奇怪的是,有个名字,叫小刹。
然后那只叫小刹的麻雀儿自己飞了开去。
……
之后的夜里,我常常想起那么一双轻淡之极的眼眸。然后会继续猜测。那个少年。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人欺负。
毕竟这里除了土匪外,还有数不清的强龙地头蛇。孤身一人,想要活下来,并不那么安全。
在帝国学院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是那样的孤独。喜欢独来独往,或者说特立独行。
每一次沉思,都会有人发笑。不为什么,他们只是为了乐子。每次作出努力,也有人站在旁边看我。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看我什么时候倒下。有时拍案而起,希望唤醒某些人。但他们只是高谈阔论。
没有人喜欢扮演一个孤独者。
很少会有人愿意和一个脱离了节奏的人站在一起。因为那意味着,他自己也跟着脱离了节奏。是另类。
我们唯一有那么一点相同的是,都彼此自命不凡。
有时候争论的红起,也会拳脚相向。
但从学院出来的那一刻,我知道,败阵下来的——是自己。
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正眼看过我。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我以为普通人中,只有我自己是那般特立独行。直到再次见到这么孤独的一个人。我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测他喜欢做什么。会不会惹事。
不过我并不担心他。
因为那双眼睛折射出来的东西,并非无助。
……
我和弟兄依旧执勤于城门安全,和往常一样,既无聊,又专注。即便是苍蝇,也无法随意进出。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前线下来后,退居这里之人。来到这里的日子,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离开。
但最终留下来。
天空偶尔有浮云飘过。但总是寂寞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经常也会问自己,想要什么?年轻时候的梦想,不应该是这里。
但又会是哪里?
我摇了摇头,找不到答案。曾经的答案,早已不知丢在了哪一处转角。
又想到了那个叫“辰蓝”的人。我想见一见他,然后问他,他的梦想在什么地方?
所以我见到那个叫“辰蓝”的少年。他正往城门而来。身后,是刀光剑影。烟尘滚滚。
他果然惹事了。
“呵!那帮兔崽子又出来惹事了!兄弟们给我cao家伙!”终于有了点乐子。我们卫戍,可不会管谁对谁错。
等我们将那帮贱痞送进“宝芝医堂”时,已经找不到“辰蓝”影子。不过那家伙,也算有点儿义气,事后请了我们一帮兄弟,去喝了一顿。
军中酒痞不少。满堂的斗酒声轰轰响。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今年的南俞不会像以往那样太平。后来乐子不断。最多人的一次,后面跟来了百来号人物。各帮各派。鱼龙混杂。
真是个会惹事的少年。
他无事之时常常会过来和我们厮混。后来甚至在城墙上为我们安置了一个起风的阵法。听说是利用烈日聚能、对流的原理?
说实话,我不懂这些。不过城守大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是好事。尽管城墙上依然烈日灼灼,但比起以前,确实凉爽得多了。
尽管爱惹事,但辰蓝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明明同样的孤独,但他却有很多朋友。相比起来,那个年纪的我,总如刺猬一般扎人。
我说,你应该去帝都。他说,会的。
他问我,帝都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我说,帝都有很多美妙的女人。她们会让你忘切去帝都的初衷。
那你为什么还是光棍一个?听说还是个雏儿?
小家伙毫不在意的取笑把我惹恼了。所以我决定要灌醉他。
我当然不是雏儿,但真的是个光棍。
在帝国军事学院的日子里,一边偷偷思念着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子,一边又极端反对那种光天化日之下的——卿卿我我。
羡慕和妒忌?或许吧。
青春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风花雪月、灯红酒绿里。所以少年拒绝了那些向他表白的少女。多年以后,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再次想起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里很多从前线退役下来的军伍年龄都不小,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立室。所以像我这种特立独行的人,被取笑为雏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现在这个世界,再很少有什么青楼、艳妓可寻。虽然有卖艺清倌,但那个价钱可不便宜。而偷情,往往需要面临决斗,然后是生死。
没人愿意为之赌上性命,不过是一次发泄而已。
不过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突然后悔为何要解释那么多?
他说我肯定是个愤怒青年。
是吗?我喝了一口后,情不自禁地走了几步。
其实稍微的愤怒,是件不错的事。只要它足够正确。但很多人已经忘了什么是愤怒。并且不敢拥有它。有的,只不过是大脾气。
我在酒楼窗台仿佛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其实现在的我很讨厌愤青。但他说,我的话很有道理。不知为何有点得意。
……
南俞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有黑帮之人偷偷开了两家妓窝。我招呼了一下辰蓝,想一起去端那两个窝点。我知道他会很感兴趣。
这种事,在我当上卫戍长时,已经扫荡过一次。尽管对于很多很多的黑暗,都已经看得淡了,不再那么愤怒,但拯救失足少女,依然是光棍男人的光荣任务。不过这一次,更多的是为了让那个雏儿也试试,那种有女人、没法尝的滋味儿。
必须让他知道,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嘲笑。
只是,将那个窝点踹开的刹那,我就知道,自己后悔了。有些东西,的确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
那一瞬间,如同死神降临。
他冲了出去。
我死死的抱住了他。
他说,他要去斩了那两个蛇头。
我想,还是不要去送死了。
最后他从死尸堆里抱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子。我从他黯淡的眼神里,看到那个倒映过来的世界。
再后来,那个叫辰蓝的少年很少再过来厮混。突然很怀念那一段时光。但我知道,他是在开始抚养那个小女孩子。
很忙。辰蓝说。她经常生病和做噩梦。不敢一个人。害怕独自面对陌生人。还有轻微的自闭。
自闭?很新奇的名字。希望那个小女孩儿早点好起来。
很久之后,当某天我登上城墙,看到辰蓝和那个小女孩子远远的在风中向我挥手时,我才发现,有些人就算淡漠如水,也依然会在你心中留下重要的位置。虽然没有说过太多话,但站在一起时,就是一种交流。
他的眼神依旧那样醉人。此刻的它,正闪耀着暖人的光芒,即使在黄沙肆虐、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也依然夺目。
想起父亲送别自己之时,自己远远的,好像也是这种眼神。只是现在,大部分时候只剩下了麻木。
时间和生活,真的麻醉了太多东西。黑暗和无奈,阻止了大多数人原本激昂的步伐。
『梦想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在繁星之中藏住了脸……』
我在城墙之上,对着风沙中凌乱的他们,挥舞着右手,用非常大的声音喊着话。透过风沙,我想祝他们一路顺风。
那是一个背着两把剑的男人。
好吧!
愿你一路顺风。
我在心里再次默默祝福。
风沙很快淹没了他们。
辰蓝离去的那日,全城哗然。有四十七人被废了一条腿。一夜之间,南俞城势力大乱。所有人只知道恍惚之间,剑光闪过,便失去知觉。
“真是个爱惹事的小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烟斗被狠狠扔掉,我带着人去清理那些杂务。
蓝历一零零三年,霜降。
……
辰蓝牵着小女孩的手。他蹲下来,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指着城墙那个远远挥手的人,轻声说,“琪琪。记住那个人。他叫林宣。是你的恩人之一。”
小女孩带着茫然的眼神,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一只麻雀儿,在大风中使劲的飞向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