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抒玉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许多珍贵的记忆，即使时间久了，也不会磨灭。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涉世的深入，这些逝去的往事反而会更加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1947年夏末秋初，西北战场著名的沙家店战役前夕。我们这个随军转战演出的文工团，因为战事紧张，刚刚分散在子洲马蹄沟一带，协助地方政府搞战勤动员，和群众一起坚壁清野，组织担架队，忙得团团转。忽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我们迅速集中，另有任务。那一阵，我们全凭两条腿，在山沟里来回穿梭。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台，但是只要一个口信，我们在一天之内，马上就从四面八方集合起来了。
原来，上级要我们跟随部队北上长城线，攻打榆林城。榆林是国民党长期安插在陕甘宁边区北部的一个重要据点，我们一直把它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就要跟随部队去拔掉这颗钉子，大伙的心情别说有多痛快了。我们文工团，总共只有二三十人，年纪都很轻，连团长、指导员也只有二十几岁，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一听说要打榆林，个个摩拳擦掌，连夜突击赶排演出节目。
从鱼河堡向榆林的行军路上，前边不断传来隆隆炮声，不时有抬着伤员的担架，从我们身边经过。仗，一定打得很激烈吧！猛然间，敌机带着恐怖的怪叫声，凌空而下，眼看来不及隐蔽了，团长一声吼叫，大家就地趴下了。同志们头上柳枝帽圈的柳条，还在悠悠颤动。敌机“咯咯咯”几梭子，扫射了一阵。子弹在我们身边乱窜，溅得土沫飞扬。不知谁还骂了一句：“鬼子孙，胡骚情！”
这天，我们正在大川里走着，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到前边去联系的同志，匆忙返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前线总部正在进行战略转移，要我们火速折向米脂以东，务必于次日拂晓前穿过米脂城。虽说胡匪侵犯延安以来，我军在青化砭、羊马河、蟠龙三战三捷，敌人已不敢在咸榆公路上撒野了。但是仍凭借其兵力的优势，总是企图寻找我主力决战，妄想把我党中央消灭在黄河边上，或赶过黄河，气焰嚣张着呢！战争时期，情况瞬息万变，兴许战役计划有了新的改变，我们当然摸不着头脑了。当晚，我们折回镇川堡，做了些必要的坚壁，连夜就向米脂方向出发了。
对我们来说，行军，就是战斗任务；时间，就是胜利！男同志们除了自己的背包，还分别背着上级发给的几支步枪和准备随时演出用的锣鼓、汽灯、幕布和其他道具。像我这样瘦弱又年龄小的女同志，除了背包，手里只能提一捆挂幕布的绳子或别的什么小零碎儿。
漆黑的夜，像无边的大海包围着我们。好在大家已习惯了夜行军，走得很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脚步的“嚓嚓”声，就是前进的讯号。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在无定河与黄河之间的这片山地里急行——像流水，像疾风。
夜，静得出奇。我好像听到了自己心的跳荡，抑制不住的激动，使我走得又快又有劲。前边，又是我可爱的家乡古银州——米脂县城。我的父母、姐妹、兄弟都已离开家乡，参加了革命，在战争的血与火中各奔西东。但是，我仍然怀念生我养我的故乡，怀念哺育了我这小小生命的土地。拂晓前，我就要看到她了。在这样的时刻，既是相逢又是别离，我心里多么不平，又多么忧愤！也许就在我们离开她不久，敌人那残暴的铁蹄，就会践踏这圣洁的土地！愤怒和复仇的情绪，像暴涨的无定河水，在我心间鼓荡。
晨曦，渐渐显出了我们这支队伍的身影。顷刻，每个人的面庞也清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那高耸入云的盘龙山。啊，那是我的母校——米脂中学所在地。它在我依恋的眼神中，匆匆向后移去！城里，乡亲们都已撤离了，家乡鸦雀无声地接待了她的儿女。瞬间，小时候每天上学经过的十字街头，就在我脚下了。多么想在这十字街头多走几个来回，哪怕叫我在街心歇歇脚呢！不能啊，我不能停留，只好扭头向我家所在的南街深情地望上一眼，便跟着同志们匆匆走过去了。虽然只是黎明前的一刹那，家乡那清冷、高峻、沉静而又愤怒的面容，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走啊走，太阳冒花了；我们走啊走，太阳当头照了。初秋的阳光烤灼着大地，同志们一个个浑身是汗。晌午时分，我们走进了米脂以东的磨石沟。大家在老乡家里美美吃了顿煮南瓜，随后还打了个盹儿，又起身了。
村道里，楠树枝头，鸟儿叽叽喳喳，几只喜鹊从这家房檐飞到那家房檐。有的女同志嘴里还哼着“信天游”。可是，我还没有睡醒，两个眼皮直打架，心里也一阵阵发迷糊，只是强打精神，跟着几位大点儿的女同志往村外走去。
我们刚刚走到村口沟岔的土坡上，不知谁喊了一声：“啊！看！”忽然人声哗然，后边的同志纷纷跑上前来，我搭眼一看，注意到前边沟道里，走来一队人马。
蓦然，我惊喜得睁大了眼睛，傻愣愣地站着不动了。是梦幻吗？不，瞌睡早已随鸟儿飞走了。顿时，眼前的沟宽了，远处的山矮了。我面前闪出一片亮光。那是谁？同志们，是毛主席、周副主席朝我们迎面走过来了。毛主席魁梧的身上，穿着白布衬衫，下摆扎在裤腰里，风尘仆仆，从容自若，迈着健步往小土坡走上来了。他向我们微微笑着，走过了我们的身边。
周副主席正在沟底和我们两位打前站的同志说话。他，高高的身姿，黑黑的连鬓胡，一边侧头讲着什么，一边潇洒地挥动着手臂。顷刻，只见他大步走上坡来了。后边，还跟着任弼时等同志。
党中央的亲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只是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离他们那么近，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摸着他们的衣袖。我瞪大两眼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坡下猛跑，追赶那两位打前站的同志去了。
那两位同志兴奋地告诉我们，刚才，周副主席关怀地询问我们的行军路线，发现我们转移方向不对头，又问我们是什么单位，要我们赶快和绥德地委取得联系，立即改变转移方向。战争时期，和上级一天失掉联系，就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险恶情况。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大家一合计，马上设法和上级联系，随即按周副主席的嘱咐，改变了行军路线，顺着佳县木头峪方向北上。
那时节，在战士和群众中，常常传来见到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喜讯。大家牵心的是党中央亲人们的安危。毛主席、周副主席，肩负着指挥全国各个战场的重任，心里系着全国人民的命运和解放大业。他们日以继夜地行军、工作，部署着伟大的战略。而他们的生活和人民一样艰辛，吃的是南瓜洋芋蛋、酸菜“钱钱”饭。他们穿的粗布鞋，在艰苦转战中，磨穿了洞。谁能不心疼呵！乡亲们把自己储藏在缸里的好米好面，奉送给自己的亲人，但他们没有吃，又转送给了伤员和病号。那时节，岁月再艰苦，没人喊苦，日子再劳累，没人喊累。大家心里是那么踏实，那么坚定。谁心里都明白，党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和人民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党和人民一条心，人民和党一股劲。人人心里头都装着必胜的信念，谁会在困难面前稀松呢。
我们在深山沟里，遇到了自己日夜想念的亲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同志们一个个像鼓满了风的帆船，一股劲就登上了前边的大山。山野里，红的高粱，黄的糜谷，紫的荞麦，在骄阳下显出虎虎生气，好像是一队队战士在欢笑，又像山峰举起了无数双手臂，在微风中向刚走过的亲人们招手欢笑。啊，陕北的黄土高山，手拉着手，肩靠着肩，不是很像一队威武不屈的勇士吗？我们站在这弥漫着战火硝烟的黄土高原上，朝着毛主席、周副主席走去的方向，回首翘望。连绵起伏的高原山峦呵，隔断了我们的视线。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毛主席、周副主席和中央支队的同志们，连续十几个昼夜的艰苦跋涉，顶风冒雨，翻山越岭，已经完成了出击榆林、诱敌北上的战略任务。眼下，他们又在布置一个扭转陕北战局的重大战役。此刻，他们正向沙家店方向走去。我们更不可能想象出，在那波澜起伏的黄土高山背后，在山川里，沟岔拐峁里，我们敬爱的彭老总正调兵遣将，摆好了埋葬敌人的口袋。而胡儿子们，却正野心勃勃兵分两路，妄想包围我党中央和前线总部。当时，我们只知道，要不是在磨石沟口遇到党中央的亲人，我们还在糊里糊涂向敌人的包围圈里走去。
我们庆幸自己在危急的时刻，亲爱的党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拨正了我们前进的方向。尽管眼下情况仍很紧急，我们得加速行军，才能摆脱敌人的包围。然而，磨石沟的巧遇带来了巨大的精神鼓舞，使人们完全忘却了连续几天行军的疲劳，大家止不住放声歌唱，止不住对胜利向往，止不住对亲人怀念……
那些日子，每天和敌人周旋，白天夜里连续行军，常常要不歇气地走上100多里地。深夜行军的时候，我总是一边走一边做梦。走着走着，一头撞到前边同志的背包上，把人家撞得东倒西歪，原来他也在打盹儿。讨厌的秋雨也来凑热闹了。多亏前边有老乡带路，再不会走错方向了。在山路上盘旋而上的时候，大家一个拉着一个，有谁不小心，在泥泞的路上滑一跤，就会引起连锁反应，一下子就会拽倒几个。顷刻，雷电也追上来了。“嚓嚓嚓”——闪电带着雷声划过头顶，闪电中，亮出了我们这支队伍正在蜿蜒的山腰上盘绕的身影，随即又被黑夜吞没了。夜黑，有什么可怕，我们心里亮着哩。路程再艰难、曲折，也挡不住我们在战火弥漫的山野中去迎接黎明。
我们这两条腿，分秒不停地前进，终于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来到了黄河畔上。瓢泼大雨，劈头盖脑地下着。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也紧裹在身上，背包越背越重了。糟糕，肚子也咕噜噜叫了。摸摸脖项上挂的炒面袋，干粮早就空了。黄河畔上那么多枣树，青里泛白的枣子，真叫人嘴馋。饿极了，伸手抓几个枣子，塞进嘴里。
我们沿着黄河畔，来到白云山下的佳芦河边。往年，我们在白云山庙会上演出的时候，常常到佳芦河里摸鱼，河水只漫到膝盖处。今天，水涨到齐腰了。会水的男同志们，把背包和枪支顶到头上游过去了。我们几个女同志，手挽着手往过走。刚到河心，一股浪头猛扑过来，把我们推得丈把远，若不是指导员和几位男同志抢上前来，把我们拽过去，再来两个浪头，准会把我们涌到黄河里了。
过了佳芦河，就是桃花渡。耳边，黄河在咆哮，那惊天动地的吼声，像是从地心发出来的，怒吼吧，黄河！依傍着你，我心里溢满了战斗的豪情。我抬头看看对面山上，胡儿子的包围线还在山雨中游动。这些狼子野心的短命鬼，仍在山雨中挣扎，他们又扑空了。等着吧，陕北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都会成为你们的葬身之地。
不久，沙家店战役打响了，陕北战场从防御转入反攻。很快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又随军回到了延安。休整了一段时间，就接到上级的命令：跟随第一野战军向新区进发。
初春的早晨，阳光辉映着宝塔山尖，延河水闪着银光，新的胜利在召唤着我们。我们这支壮大了的队伍，几十个男女青年，整装待发前，唱起了一支大家喜爱的歌子。我们刚一开口，延安的山山川川都发出了强大的回声。四下的轰鸣伴着我们前进的步伐。清亮的歌声在群山里激荡：
中国的高山峻岭一心要抬头，
中国的长江大河一心要奔流，
中国人民一心要自由，
中华民族一心要奋斗！
……
几十年过去了，这歌声仿佛还在我胸中轰鸣，促我前进，催我奋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