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侯家的公子魏子墨今日就要入宫。玉珍自那以后,一直深居简出,呆在凤栖宫休养。虽比往常安静不少,可这种改变总叫人心不安,有改变未必是好事,只怕经此一事,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待他日抛头露面,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若恨,便恨吧,只是即便是恨,也断不能让她有威胁承祥一丝一毫的可能。
“近日定国侯闹的厉害,在朝堂上都公然向皇上提亲,这势头,啧啧……颇有些震主啊。”在御花园的时候恰好碰到要出宫的苏青云,便把他留下闲扯。他倒也随意,坐下来天南地北的跟我瞎侃。
“苏青云,你们为人臣子的不是要替君王解忧么,我看你倒很喜欢瞅热闹啊。”
“听说后宫近日不太平,我这人圣贤书读多了,看腻了之乎者也,对这后宫秘史颇有些兴趣,公主可有兴趣说道个一二?定国侯的宝贝女儿可叫你们欺负的惨啊……”
“苏青云,什么时候,你对皇上的妃嫔如此感兴趣?”
“不敢,不敢,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打这种主意!”
我看着坐在石桌对面的苏青云,依然是那样俊逸,眉宇间多了份沉稳,显得他越发的出色,想想我们初次见面,那时他还是个温柔中带着羞涩的男子,不想自从大皇姐挽歌走后,这个青年开始变得捉摸不定,那时他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清透很是温润亲切,现在却越发深沉,喜怒不溢于言表,形色不露于外。
见我上下看着他,苏青云含笑,“恩,公主几日不见臣,可是发现臣的魅力越来越大了?”
我白了一眼,“魅力不见涨,脸皮又厚了不少。”
“臣惭愧,自从臣坐了这吏部尚书的位子,便全靠一张脸皮吃饭哪。”说完还向脸上摸了摸,好像真的在丈量脸皮的薄厚。
我转头看着御花园的千娇百媚,花开的正好,似乎一年比一年更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再也没有那美艳绝伦的女子,再也不会有她步幅轻盈,珊珊作响游戏花丛的身影。记忆中,似乎只有她在的时候,御花园才真正是满园春色关不住的人间胜景。
“苏青云,你为什么留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何苦为难自己?”
苏青云拿起茶杯小啜了一口,“我若不过得风生水起,怎对得起她的形单影只?”
如此云淡风轻,这其中滋味又要用多少岁月去平复心中无言的伤楚,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再痛的伤口,也会有陈旧的一天,即使仍然不能愈合,起码表面的疤痕已被封死。何况伤口揭不揭开已没什么区别,日子久了,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
“你闲云野鹤惯了,若实在不想留在皇都,我便去给承祥说说,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皇城风雨潇潇,当年的一袭青衫不复朗朗清风,我们都不干净了,也许现在抽身,于你还来得及。
“臣好歹算得上公主的蓝颜吧?怎的公主要赶我走?”
我瞪着苏青云,“你知我的意思!”
他轻笑,拿起茶水一饮而尽,“好茶!宫中的茶水,也胜似玉露琼浆啊……”
一阵沉默,苏青云幽幽的开口,“公主,她是为什么离开的,臣一直记得,一辈子都记得!只要臣还活着,定会替她守护着她的家族,她的国,笑看这万里山河!奈何桥上,再相遇,我会告诉她,此生不负!”
我忽然一酸,“你……你真是……真是个傻瓜!”
我们明明还不老,为何便似流景如梭。几许清愁几许忧,韶华不为少年留。有些,就像流水,就像残云,亦去,便不复返,不泣分别,不弃重殇,语多,情难了。
我端起茶杯,“苏青云,只为你这句此生不负,我敬你!”那些草木今生,水流云散的日子,那些轻鸥落晚,沧山映水的怀念,那些钟灵毓秀,静水流深的时光,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与煎熬中终将变成了永恒,你可以守着一个人便是天荒地老,而我,仍旧没有归宿……
“臣该出宫准备准备了,晚上宫宴,定国侯家的公子定会出席,到时臣再与公主叙叙旧,不然怕以后是没甚机会,臣告退。”
目送苏青云离开,我才想起今晚原来还有宫宴,说是宫宴,也是为定国侯家的公子接风洗尘,********,便扶摇直上,只不过爬的越高摔的越重,总有一天叫他不能再嚣张!
晚风习习,夜凉如水,环佩作响,笙歌缭绕。皇宫最不缺的便是这歌舞柔乐。酒香四溢,众臣含笑,金银玉盏交相辉印,这样朦胧的月色,伴着香风扑面翩翩起舞的妖娆柔软的身段,在夜色的撩拨下,隐隐泛着旖旎奢靡之色。
那些平时正襟危坐,任何时候只要在人前都衣冠楚楚的阀门贵族此时许是被酒香熏陶的厉害,醉眼迷离的带着一丝欲望看着大殿中央的琼姿花貌,仿佛她们是盛在盘中的玉食珍馐。
不知哪位喝醉的臣子说道,“说起来,长公主幽居深宫多年,大大小小宴席参与过不下几十场,竟从未见过公主的歌舞,乃是人生一大憾事……”说完叹息着好似真的惋惜万分,遗憾终生。
“不知定国侯的魏公子是否有这等福分?魏公子常年镇守吴东,此次进京收获不小啊……”
“大公主美貌艳冠天下,二公主诗才一绝,想必如今的长公主只是深藏不露吧。”
听着下面似醉非醉,似真非真的细语,我算是明白,眼下这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怕是急着揶揄一下魏子墨,也好平衡平衡心态。只是,我岂是随意让这些臣子嚼舌根的。
不远处定国侯正跟承祥敬酒,他身旁坐着的便是魏子墨吧,小时候见过几次,容貌早已不记得,远远看着,一袭蓝色的长衫衬的他清新俊逸,只是整个人不大说话,相较于季炎烈的冷,这人只能用淡形容。
我嗖的站起来,“皇上,今日魏公子不远千里来盛京,我素来不擅长歌舞,不过今日权当助助兴,献上一段,怡情应景还可。”
承祥看着我有些惊异,不过还是点头应允。我不会让人看不起,我是圣朝的长公主,我不能总在你身后,看你一人承担风雨,这支舞,便是我最后的告别吧。
水袖轻展,琴声飘起,百乐齐奏,轻启朱唇唱道:
绿纱裙 白羽扇
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静夜思 驱不散
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一天青辉 浮光照入水晶链
意绵绵 心有相思弦
指纤纤 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 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 多牵伴 坐看月中天
几度旋转,几度跳跃,几度舞弄水袖扬起闪耀的弧线。月光自大殿顶端的天窗处洒下,迷了人眼,水袖顺着节奏分分合合,缠缠绵绵,或如碧水柔波,或如清风逐飞。地上的银白像一潭秋水,盈盈的衬着我身姿,每回足尖轻点好似蜻蜓点水般让那皎洁徐徐的晃动开来。夜醉人醉,酒不醉人人自醉。编钟脆响,承祥,我为你舞尽一生的牵绊。从今以后,你我宫墙高隔,烟花易冷,人事易分,但你已种在了我心底,不曾忘记。
一曲毕,叫好声此起彼伏,我对着承祥行了一个君臣礼,刻意忽略他眼里闪动的流光,那是只有我才看的懂的情深意长,天命既如此,无须勉强,你的江山里若有我的影子,一切便已值得。只要我们还活着,便还有很多时间数数日月长短,你说过给我一个太平盛世,我不会忘,会一直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定国侯红光满面颇有些得意,正准备端起酒杯的时候,却见季炎烈站起来走上前行礼,“臣不才,恳请皇上赐婚,臣想娶长公主为妻!”
霎时大殿上谈笑骤停,众臣还来不及反映的时候,却听得承祥说,“准了,挑个良辰吉日早些完婚吧。”
定国侯面色铁青,捏着酒杯的手青筋暴露,极力忍着怒意。任何人都想不到,承祥居然会把我指给季炎烈而不是魏子墨,看着承祥笑意加深,我才惊觉,这是不是又是个局?
所有人都看着定国侯,只有他身边的魏子墨一脸平静的继续喝酒。连承祥也不禁带了一层深意看了魏子墨一眼。
“太尉一职一直空缺,朕思来想去,觉得可以让子墨试试,定国侯觉得呢?”
一听此话,定国侯脸色稍微转好,他儿子没娶到我,捞了个太尉也划算。便连忙拉着魏子墨起身谢恩。只怕这会子,左相和御史急的跳脚。
众臣呆了呆,想不到结局竟会这般,似被当头棒喝摸不着方向。有反应快的赶紧起来恭贺,“臣等恭喜长公主,恭喜皇上。”
我愣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季炎烈,裁剪得体的衣袍衬的他的身影修长挺拔,这便是我未来的丈夫么?再看承祥,发现他也在看着我,带着一点安心,一点苦涩和千遮万掩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