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界。
世国,中州,长安。
世国在无妄之灾之后建国,至此,也已经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这一千多年里,世国整体早迈入正轨,国境之内各个种族相安无事。世国帝皇之家——屈有氏在这一千多年里渐渐把握帝王之道,将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境不断壮大,人口增多,修士的数量也逐渐增多。
总体上来看,尘界各国仍是征战不断。但是,战争与和平本就是历史发展必然,也并无大碍。不过,独在今日,尘界九国国君都在自家都城的社庙里,行设国家最高礼节,只为欢送李不言。
长安城东南角,身着白衣的老皇帝在社庙的人皇台上负手而立望着东方,他神色严肃,本来皇室祖先规定后世子孙只可做皇帝三百年,他本该是早应传位给自己的儿子的。一切,只因他,他知晓这几年好友便要离去了,便拜祭先祖恳请放宽了期限。
从台下望去,社庙广阔的场地上满是人,皇室、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等等皆在人皇台下方。
皇子、公主陪同着老皇后、太上皇等亲人站在阶梯上,两个王爷也携家属出席了。文武百官全部披戴着白衣白服,道路上挂着白幌摆着清菊,秋意肃杀,淡淡的哀伤四散开去。而三军列队分立在路两边,不管是重甲还是轻装,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更添几分肃清之气。
午时已过,他们在这里已等候一个时辰之多。
“呃,诸位午好,想必都用过食了吧?呵呵。”那个年轻的声音在天穹下响起。老皇帝身体一颤,两行热泪立刻从已经开始混浊的双眼中流出,如同鹤爪的双手握拳,“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一声不吭的走的!你个家伙,一定要来和我道别的!”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除了老皇帝,所有人齐齐跪伏了下去。三军精英单膝跪地,吼出一声:“先生走好!”
世国四州所有的地方官员都整理好了自己的衣冠,在官邸前双膝跪下。戍边将士们穿戴重甲手持枪矛在号令兵的号令下,齐齐单膝跪地,重甲狠狠撞击在地上,烟尘飞扬。将军摘下自己的盔帽,单膝跪下。
无论宗门是大是小,在那一刻,所有的子弟长老都齐聚在宗门的场地上,拜伏下去。
更多的尘界平民反而是不知晓状况,疑惑与不解:“屈有空斥?这不是当今皇帝吗?这人到底是谁?”
各界之中和李不言有深厚感情的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心头尽皆一颤,有人低声骂了一句,有人流下眼泪,有人无言朝东方拱拱手……
仙庭之中许多李不言的好友默默地流着眼泪,仙乐哀痛无比。
西天佛界,诸路大佛禅音靡靡。
……
李不言看了看天,又望望下方的云兽,它们哀伤地看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艰涩地朝身边的老道点点头,“再等片刻,就到了。”
袁天罡虽然早有准备,但身躯还是止不住的微微颤动,老眼顿时红了一圈。他上前拥抱了下李不言,袁天罡虽然外表老迈,但是身高上也不比李不言有多矮。
“天罡,日后多保重。”好友发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放心吧,首之。”言罢,便飞速后退。各云兽随着他退到了云海边缘地带,这里实在过于危险。
李不言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这片刻功夫说长的确不长,不过,对于长安社庙,对于各宗修士,对于各界,对于云兽,对于袁天罡,对于李不言却显得格外漫长。特别是李不言自身,似乎比那千年时光还要漫长。他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往日的种种。
金乌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将李不言思绪拉回到眼下。原来它的光辉越来越淡,热量越来越少,似乎天空开始被一些肉眼不可察觉的黑色慢慢吞噬。昆仑云境的天空中除了金乌慌张的叫声,还有一阵阵隐约的狗吠。
“天狗?”袁天罡自语,“九头!你快下来,危险!”
其余各界天空也是如此,天空如同墨滴入宣纸一样洇染开去,隐隐约约表现出来的威压使得各界生灵喘不过气来。但凡是修士,不管是尘界还是仙界抑或是其他各界的,体内的气被极度压制,无法运转。
“这便是混沌?”袁天罡诧异自己体内的气息流转速度放缓,强大如他也觉着心头有一块石头压着。云兽们畏畏缩缩,不敢乱动。
李不言望着天,“来了。”
突然一道幽黑地怒雷轰炸而下,李不言瘦弱的身躯立马被淹没在雷光中。
“不言!”袁天罡大吼,眼睛里爬着血丝。他知道那道怒雷是混沌道雷,它是规则,是大道,肉身侵染上一丝便灰飞烟灭,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此雷一出,各界都被它震动。各界生灵都能看到东边天空停滞着一条黑色通道,若是没有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那是雷电,因为那实在是太大了,超出了生灵们对雷的认知。不少人都被震得心头一颤。
“没事,天罡,不必惊慌,这对我来说是没有感觉的。它只是接渡我的气的。”雷光中传来李不言的声音,话音刚落,他便爆发出比雷光还盛的金色光华,光柱呈接天之势。
骤然,第二道雷也劈斩下来,他身体也接着爆发绿色光柱;随后,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总共混沌轰下了七道混沌道雷。李不言身体金、绿、蓝、赤、黄、紫、白七色光柱交融,连接了他和天穹。
各界生灵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那一瞬间,天地中的气似乎浓郁了一些,压抑与朝气同时存在着。
“恭送!”皇帝一声令喝,社庙之内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喊着“恭送李先生”。屈有空斥攥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东方咆哮,“李不言!后会无期!”脖子通红,青筋暴露,声震长安!纵横老泪打湿了白袍。
没有一个人见过无比威严的皇帝有着这样一面。
那些戍边将士也豪气地怒吼:“恭送先生!”
所有的宗门在同一时间齐齐开启护宗大阵,绚烂的光彩点亮了大陆与天空。“恭送!李先生!”所有的修士下拜。
内海的一座水边小楼中传出幽幽的悲伤琴声,一个女子眼眶湿润,口中喃喃:“却连再见都无法说……”
重锁十万山的一座悬崖上,一袭青衣伴着箫声。
北方极寒之地一个魁梧的男人单膝跪在封冻千年的冰层上,小女孩站在男人的肩膀上,踮脚朝东挥手。
宛州酒楼里一个老头耷拉着眼喝着酒,道:“哼,臭小子,你走了还要搞这么大阵势!”说完,带着泪花闷下一口酒。
尘界平民们口里喊着“神迹”也拜倒下去,即使他们不清楚,但那股骨子里的尊敬让他们为之倾倒。
各界都在以自己方式送着那个男人,那个拯救了各界的男人。
……
混沌道雷已经消失,七色光柱也越来越细,李不言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虚弱。往日的画面倒是浮光掠影般浮现。
和他相遇、和她相遇、和他相遇、和她相遇、和他相遇、和她相遇、和他相遇、和她相遇、和他相遇、和她相遇……
去了那里、去了这里、去了那里、去了这里、去了那里、去了这里、去了那里、去了这里、去了那里、去了这里……
他死了、她死了、他死了、她死了、他死了、她死了、他死了、她死了、他死了、她死了……
他还活着!
七色光柱最后如同雨丝消失在虚空之中,李不言仿佛死尸自由下落一样,下巴对着天空,手脚下垂,呈下落姿势却定格在那里。
“不言!”散去七气,袁天罡已经快要感受不到李不言的生命气息了。老人望着空中飞舞的白发,心如刀绞。
白发李不言的意识已不明了。他的胸膛之中渗出五个光点。光点脱离血肉,悬浮在空中。光芒一闪,就变成了五本书,有厚有薄。
袁天罡瞳孔一缩,“道卷!?不言曾说过他作了四本半书,取名为道卷,每本都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就是这个?”
待到五书成形,李不言才恢复了正常的姿态。但是头发披散,嘴唇发白,将去未去。他以极其微弱的声音道:“去吧……”五本书便化作流光,各自逃逸入了虚空。
李不言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双手掐诀,自眉心、胸口与丹田释放出三缕微光。
三花聚顶。
那是人的三宝,精气神,修士修炼之根本。李不言便这样轻松地散去了。
然后又是七道竖芒,从眉心射出。这时,李首之猛地抬头,两眼爆出精光。脖子上也爬满了青筋,脑后的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杂乱上扬。众云兽看着他,俨然被眼前场景吓坏了,缩成一团。
袁天罡眼眦欲裂,先是散去三宝,现在又是自脱灵根,那种痛苦就算是他也无法忍受。他知道李不言仍为人身,这种痛苦并不会减弱多少。
但此刻,他却面带微笑地承受住了一切。
不一会儿,三花与七芒尽皆散去,李不言似乎更加虚弱。但他还是含笑看着天边,望向各界。
“后会无期了……诸位……”他轻语着,自脚尖起,血肉之躯化成一点点白色光点升空而去。他身形一点一点消散,光点一点一点增多。
云龙仰天发出一声龙吟,哀惋之意弥散天空。凤凰鸣泣,落下大可大可泪水。云兽看着那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男人身形渐渐消散,都恸哭起来。昆仑的各种神兽生灵莫不染上悲伤。
袁天罡活了那么多年,也是洒泪当场。
“啊……对了,我不在了……这小屋可要好好打理,要给我保持干净啊!”李不言只剩下了半截身子,他神情突然一亮,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我就要死了啊!”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避讳这个字,却不知是怕云兽伤心还是自己伤心,瘦削的身体突然间溢出了无尽的悲伤,好似要吞没天地。
“下一次,就拜托你了……”他留下这一句,身影即将消散完全。
天地开始重拥光亮,黑色即将褪去,开始抹去刚发生的一切。
龙、凤、凰三兽呼啸冲天似要去追他的身影。尖啸悲恸天地。
看起来他游戏人间,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不是太上忘情,清瘦的脊背担起这样的责任,谁知道他的心里有着多少悲伤?
云境翻腾。最后一点光点突然爆开来,耀眼的光芒如水波一样传递到四面八方。各界的天空皆被此照亮了。
似他的光影突然间放声大笑:
“一把青峰剑,一条老葫芦,
一支糟毛笔,一折薄纸扇。
一曲乱红尘,一笑泯人事,
一梦谁先觉,一生又谁知?
大道逍遥,大道逍遥啊!”
“不言,要是你有轮回,下辈子想当什么?”
“人啊!我要做人!”
“你现在不是已经是人了吗?”
“……算吗?”
“那要是能修仙,你还修吗?”
“不了不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是吗?大多数普通人、老百姓一辈子都梦想着修仙啊……还真是修士想做平民,平民想当修士啊……”
“不,修士不一定想做平民,平民不一定想当修士的,天罡。”
“身为大道的你,也没看透吗?”
“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我是道,我不是看不透,而是看不懂,天罡……”
《世武皇帝本纪》载:“安泰十年五月,道子于昆仑山卒。帝改年号为‘道起’,且令后世子孙皇帝不得更改。”
“同年六月,世武皇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