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清徊山庄一别,华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提亲的、巴结的、拜访的……华临虢忙着朝堂中事,华枕兰又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儿,所以接待宾客一类的事都由华夫人来挡了。
这提亲的,都不是什么太大的家族,毕竟,如今皇帝年迈,朝廷上储君之争暗流涌动,尤其是对于大家来说,就是走错小小的一步,都是全盘皆输的惨烈。因此现下几乎没有那个大家族会操心婚事,能放的都放着呢。
所以,华家是怎么也没想过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小女嫁出去的。只是苦了华夫人整天迂回拒绝来来往往的闲人。
这日,华枕兰正坐在湖心亭里喂鱼。夏日暖暖的风夹杂着荷花香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沉沦在此。
华枕兰笑得眉眼弯弯,素手轻扬出朱红色围栏,一把鱼食就这么密密的被洒进了湖里。顿时赤色的锦鲤鱼浮上了水面,贪吃的张开小嘴儿抢食儿。湖面泛起了千层无声的涟漪。眼前的景色竟是格外的静谧美好。
“小姐!小姐!”不远处,只见九沁那抹白色的身影匆匆赶了过来,跑过长长的木桥,来到了亭内。
“怎么了?九沁,你慢慢说。”华枕兰回首,盯着九沁问。
九沁福福身,然后道:“皇上从宫里传话,让小姐进宫一趟。”
华枕兰微笑的嘴角一僵,将手心里的鱼食放回盘中,拍拍手站起身:“那先去更衣吧。一路上边走边说皇上为何要觐见我。”
“是。”九沁点头。
“当日舞熙公主青睐于小姐如今是传的沸沸扬扬,皇上也有所耳闻。皇上又想到过往的宫闱聚会小姐您都以身子不适而推拒,直至今日皇上也只听过华家有一女,却不曾见过。您那日又得了公主殿下所赐予的‘玉荷公主之才’,皇上便想到了要见小姐您。”
华枕兰皱皱眉,心想:果然,那晚的风波一下子就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这公主殿下若是存心找华府的不痛快,这也未尝不是达到了目的。
半柱香后,华枕兰着一袭芙蓉色暗花细丝褶缎裙,挽一条浅绿色镜花绫披帛袅袅而出,显半分慵懒的堕马鬓上简单的插了一支珍珠碧玉步摇;那雪白的珍珠流苏落在佳人的脸庞,轻轻摇曳间竟是诉不尽的娇艳颜色。手执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不时轻摇,尽显轻妍娇态。黛眉轻扫,胭脂薄施,樱桃小嘴略点绛唇,更是人间绝色。
九沁怔住了。她知道小姐生得标致,却不知道原来小姐只要薄施胭脂就可以这般迷人,更何况小姐如今才十三岁,再过上几年,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头衔,究竟***呢?这一刻的惊艳,几乎是逼得九沁忘记了呼吸。
华枕兰挑挑眉:“九沁,怎么了?”
九沁霎时回神,笑道:“小姐真漂亮!”
华枕兰摇摇头:“谬赞了,九沁。我这等容貌,到底还不到倾国倾城的地步。”
九沁道:“不是这样的,我自幼生在梨园,目睹了不少美人,像小姐这样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小姐现在还没长开就美的这么惊心动魄,再加上小姐的气质又是一等一的好,再过上几年,京城里定是一番轰动。”
华枕兰不以为然的笑笑。她只当是九沁的恭维之语,未曾放在心上。殊不知,九沁今日的这席话,是一语成谶。
华临虢和华夫人在府门前笑呵呵的与宫里的太监穆德谈话。华夫人正在抱怨小女啰嗦的时候,九沁便领着华枕兰来了。
“兰儿,快来见过穆公公!”华临虢道。
华枕兰闻言,乖巧的拜了一拜:“穆公公。”没有多余的言语,倒是更显得她单纯可人。
“嗯,快起来快起来!”穆公公笑盈盈的看着面前的少女,点着头虚扶了一把。看样子,是对华家小女十分满意,“不愧是名门千金,华小姐到底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清雅脱俗。皇上听闻舞熙公主对你青眼有加,故遣奴才到华府来接小姐去叙上一叙。小姐放心,皇上仁德圣明,小姐去了只管礼数周全,有问必答就成。”也许是见华枕兰乖巧,身为皇上近侍红人的穆公公不禁多时了几句,也算作点拨了些。
华枕兰轻笑:“是,多谢公公。”
华临虢神色复杂的瞧了一眼自家小女,正好华枕兰询问的眼神递了过来,华临虢便点点头。华枕兰亦不再多问。
穆公公手里的拂尘一撩衣袂,弯身恭请道:“华小姐请——”
华枕兰福身:“谢公公。”
今日其实是华枕兰第一次进入皇宫,漫长的路途上她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毕竟身边连个亲近的人也没有,若是在宫里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都是分分钟能整死你的角色啊!但多想无益,华枕兰只的叹一口气,抬头靠到了马车厢的木壁上。
三思而后行,尽力而为罢。她如斯想到。
良久,穆公公在马车外喊道:“承乾宫到了,华小姐请——”
华枕兰拨开马车帘子,扶着穆公公的手下了车,彬彬有礼的道:“有劳穆公公了。”怎么看都是一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看得穆公公是直点头。
“启禀皇上,华小姐已到——”穆公公将华枕兰领到门前,让一个小太监进去通报了一声。
此时的承乾宫内,皇上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小太监的话,放下笔,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龙袍衣袂一挥:“请进来吧。”
“是。”小太监弯弯身子,依言退下了。
“华小姐请——”
——自从华枕兰踏入殿堂的那一刻起,皇上便开始不动声色的打量起了这个清瘦的女孩儿。面容姣好,举止端庄,一双如春水清明般的精致眸子微垂,不显得越逾半分;嘴角微勾,浅浅淡淡的笑意洋溢在脸颊上。看着看着,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即使没有他姐姐玉荷的才情,这份气质也是不差的。于是在心里对这个华家闺女看中了些。
华枕兰深吸了一口气,款款行礼:“臣女华枕兰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独孤明魏脸上挂起了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皇上!”
华枕兰抬头,默默端详了一番这个皇帝。只见他身体已经微微发福,蜡黄色的皮肤、略无血色的嘴唇可见他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好;只不过,从端正精致的五官里隐约中还是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姿态。然后,她就规规矩矩的有垂下了头去。
独孤明魏的笑意又增大了几分:“枕兰不必拘束,坐吧。”
华枕兰弯弯膝盖,小心翼翼的走到了一旁的位子上。接着她抬首,明媚的眼眸一下子看进了皇上的眼,显得有些天真的问道:“不知皇帝陛下找枕兰何事啊?”
独孤明魏被她这晶莹透亮的眸子盯得怔了一下,随后他哈哈一笑:“华爱卿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华枕兰在心里不以为然,要不是她知道一味的小心会使得皇上不悦,一味的自作聪明又只会引得皇上忌惮,怎会装成一副不谙世事无知的模样。虽然她也知道皇上在朝堂后院风云了一辈子,见的人比她吃的饭都还多,自己装傻蒙混不了他,但是自己毕竟只有十三,只要不要有心、不去深究,自是发现不了什么。
心里这样想,面上还得笑得柔和:“可是,爹爹成天忙的鲜少理我。”
“哈哈,华爱卿是个忠臣,很得你皇伯伯的喜爱,公事自然多了!枕兰不必介怀。”独孤明魏笑眯眯的说,“枕兰,还记得舞熙?”
果然是这件事情。华枕兰心里暗笑一声。她说:“自然了!”
“这几天呐,朕总听到她在朕耳边念叨,说华家闺女有才有貌,她喜欢得很!”独孤明魏说到这儿,深邃的眼眸霎时更加幽暗了几分,多了探究之意,“朕就很好奇了,心里想着哪儿的这样的玲珑巧人儿啊?于是趁着今儿个朕是不多,就想到了招你进宫让朕瞧瞧。如今一见,舞熙那丫头还真不是哄朕的!哈哈!”
华枕兰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只是笑着颔首,不语。
独孤明魏那抹深寒的眼神看了华枕兰一番,忽然又开口道:“穆德!拿纸和笔来!”
门外守着的穆德一听,连忙说了声“好咧”,明显是早有准备的就推门而入,规规矩矩的站在皇帝面前,含胸静候吩咐。
独孤明魏依旧是笑着的说:“递给华小姐。”
“是。”穆德转身把盘里的笔墨宣纸仔仔细细的摆到了华枕兰落座一旁的小桌子上。
独孤明魏搓了搓手掌,满眼期待的说:“枕兰不必拘束,随性做一首吧!”
“是。”华枕兰开始盘算了起来,身为深闺女子,不可能也不允许有一腔的磅礴势气,但是一味的宛转悠扬肯定入不得皇上的眼,如此看来……一番思量下,华枕兰已经有了答案。
她娟卷袖磨墨,拾起毛笔,潇洒落笔。只见上面秀逸的字体是——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选自黄庭坚《清平乐》)
词闭,华枕兰面容淡淡,托穆德呈给了皇上。
独孤明魏原本不报期盼,只当女子之作莫不是自以为是的朝堂之见,便是阴柔缠绵的闺阁小诗。然而,当他看完此词后,却不得不对这个华家独女重视了起来。她知道帝王想的是什么,没有故作高深的恢弘之见,也没有娇娇柔柔,而是选了一件最平凡不过而又能展现文字功底的事物来吟咏。这是稳中求胜,也颇有明哲保身的意思。
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思,这华左相也算言传身教么。
独孤明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闪了闪神色。末了,恢复了笑靥,对华枕兰说:“枕兰的确才情出众,舞熙喜欢在情理之中,就连朕,瞧过了这字词,也是喜欢的。”
华枕兰谢过:“皇伯伯谬赞。”
独孤明魏不知何意的不再谈论这件事,略显匆忙的说:“枕兰,舞熙这么喜欢你,不若你今后就做她的伴读如何?”
华枕兰眉头一挑,霎时身子低得更厉害了:“臣女愚笨,万万是担不起的!”
独孤明魏摆摆手:“就这么定了!枕兰蕙质兰心,满腹诗书,就算舞熙今后逃学,有你这么个伴读在身边,想来多多少少也能将她熏陶的风雅些。——穆德,带华小姐去青袭宫见舞熙公主。”
华枕兰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当然她也不可能抗旨不尊。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公主伴读。华枕兰事前事后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是,”穆公公点头,为华枕兰带路,“华小姐这边请。”
御花园的风光很好,但华枕兰心事重重,没有闲情欣赏这些。
远远地,一个凤冠红袍的美艳女子盯上了这个陌生的少女。她的豆蔻纤手不经意的拂过殷红唇瓣,诉不尽的妩媚妖冶,成熟的气质加上盈盈的肌肤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她是当今皇后,柳芪。
柳芪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色彩,令跟随她的仆人无法揣摩主子的意图:“那个小女孩儿是哪家的?这么水灵的丫头本宫竟没有印象。”
一个小太监刚从承乾宫经过,所以知道是谁。他赶紧答道:“回娘娘,是华家的千金。”
“华左相?”柳芪挑挑眉,扯嘴一抹轻笑,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青袭宫。正如其名,没有姹紫嫣红渲染了半边天色,而是一片清寒碧色,翠竹绿柏,兰草青莲。怎么看都让华枕兰不禁心醉其中。
“什么伴读不伴读的!本宫不去就不去!你以为学堂是个好地方啊?太傅不过是个书呆子,还的成天费心费力和那群自以为是的小姐勾心斗角……本宫管他是谁。”一踏进宫门,就听见独孤珣那清脆甜美的声音,只不过这口气好像还生着气。
“公主,穆公公来报,华小姐来了。”不一会儿,又听见挽花好脾气的禀报。
独孤珣好像是怔了一下:“华枕兰姐姐?她怎么来了?”
挽花嘴角抽了抽:“回公主,她就是您的伴读。”
“……”独孤珣沉默了一下,“那还不快快请进来。”
“是。”
华枕兰颇为无语的跟随穆公公的脚步,进入了舞熙公主的寝殿。
赐坐,上茶,遣退下人。
华枕兰对着独孤珣点点头:“公主。”
独孤珣啜了一口茶,摆手:“别这么见外,叫我舞熙就行。”缓了缓,见华枕兰应了,她才又说,“枕兰姐姐,父皇为何要让你做我的伴读?”
华枕兰看了她一眼,这明显是明知故问。但她也依言回道:“因为公主常常夸我。”
独孤珣不好意思的笑笑:“枕兰姐姐不太喜欢皇宫是吧?真不好意思,那晚我见姐姐面善,挺喜欢的,没有想到这么多,就大肆宣扬了一番,没想到父皇竟将姐姐照进了宫,好要你来做伴读,难为姐姐了。”
华枕兰在心里盘算着,不知这舞熙是真意如此,还是别有所图。她说:“舞熙哪里的话,做你的伴读应是抬举了我才对。”
独孤珣笑着不说话了。她又何尝没有看出来华枕兰的忌惮。可是她明白,身为左相之女,华枕兰应该这样,只身呆在宫里,本就背负着家族的生死存亡,小心些总不会有错,恐怕那晚在诗会上的事就已经把他们吓着了。所以她也不急着马上打消华枕兰的顾虑。
独孤珣朝她招招手:“姐姐,过来坐!”
华枕兰上前坐在了美人榻的一侧。不说话。
独孤珣坐起身,附到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姐姐,听说过青冥公子没?”
“听说过,怎么了?”华枕兰侧目。
独孤珣一听,高兴的说:“他去见我四哥了!我早就听闻他是如何如何的厉害,心里十分尊敬,很想见他一面。听说他貌比潘安,气质卓华。只可惜,他从不见客,只在每年六月初五才为几个贫苦之人算算命,施舍些钱财。真想不到啊,四哥竟有这个本事,把他都请到皇宫来了!佩服佩服,舞熙着实佩服。”
华枕兰听了,也是吃了一惊。青冥公子的刁钻她也是有所耳闻的,想当年,奶奶生病,父亲母亲急的啊,去求这青冥公子看看奶奶的命数如何,什么法子都用了,都没换的见他一面的机会。这个独孤璘,当真有本事了。只是不知道他请青冥公子是要做甚,莫非是皇位之争?华枕兰心感不妙。
“华姐姐,不如咱们去御花园转悠转悠吧?说不定还能碰到他们呢!”见华枕兰犹豫,独孤珣赶紧又说,“没关系,晚了姐姐你可以在青袭宫用膳,到时候我再遣人送姐姐回去。走吧!姐姐。”
华枕兰没有办法,只好松口:“好吧。依舞熙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