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流年走了以后,空闻整个人都变得消沉了。见到师兄不再主动问候招呼,遇上低辈分的师侄辈弟子也不再刻意端起身份有模有样地应和。
男轻的道士们都在议论,说小师叔这是害了相思。
在山腰的这处道观平日鲜有人来,少了俗世的烦扰,里面的道士便整日过着寄情山水,求知问道的闲散日子,很是逍遥快活。往常空闻都是跟在师傅身边诵读道藏,学些养生吐纳的法子,时间久了慢慢养成一颗圆润通厚的道心,这比年轻辈的弟子早了近一个甲子,甚至同辈的师兄们都有些不及。观里上下都将空闻当成了未来道教兴盛的希望,眼见空闻整日低迷,为情所困,都有些着急。
空闻浑浑噩噩结束了一天的修行,起身告辞了师傅便回房间,整个人耸拉着脑袋,甚至连刚刚进门错身而过的大师兄都没瞧见。
空山看着小师弟的背影,轻叹一声。来到玄观跟前。
“师傅,小师弟这些日子里神情萎靡,长此下去恐怕会对道心有损。”
静尘瞧了眼渐渐消失的瘦小身影,说:“空闻早慧,许多事情已经不能把他当做小孩子对待了。你们的心思我明白,但他毕竟不是出世之人,你辈分最大,当年双城的事你也知道,他们终归是要离开的。”
“弟子知道,”空山看着玄观,“可他毕竟是师傅的徒弟,总是要承这份香火情的,我们不求别的,只盼将来应劫之日,他们父子能为观里出一份力。”
听到应劫二字,玄观微闭的双眼光华闪烁,随即便又隐去,看着空山道:“应劫之事休要再提。”顿了顿又说道:“前几****偶有感应,不久会有客来访,你去好好准备一下。”
三月末近,自东面海上而来的暖流吹来,山上的残雪多数化了,但山风中仍有一丝凉意。群山之中,到处是雪水融化的淙淙水声。
群峰沟壑之间,有一道身影拾阶而上。
近看去,一身藏青道袍在风中飘舞,腰间系一紫色宫羽,垂垂而落。一袭长发没有竖冠,随意的散在身后。来人是一男子,年不过三十,长相平常,一双眼睛却风采熠熠,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出尘的意味。
这人速度极快,步伐看似极慢然却步步生莲,漫长山道艰且险,对这人来说却不过在方寸之间,转眼间便已到山腰。
停下脚步,不知何时山石藤树间生出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围绕在四周,却不近身。男子见状露齿一笑,本是极张狂的动作在他脸上却多了几分率性。只见他在白雾前整理一下衣冠,将散乱的头发挽成发髻,自袖袍中摸出一枚澶木簪子插在发间。整理好之后,他闭上眼睛,一步迈出。
柔和的光线照在脸上,慢慢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座木制的小楼。一名老道站在门前,见到他,轻轻招了招手。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可他每来一次,心里就愈发震撼,进而愈发对那位老神仙心生敬畏。
这座楼叫摘星楼,平时都是隐在茫茫白雾之中,只有在道家弟子登门时才会开启,世俗的人便是听都没听过,是如今道家的祖庭。
“空山师伯。”
那男子行礼。
空山点点头,看着眼前的青年人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几年不见,静尘你的修行又有精进,空雨师弟算是后继有人了。你师父这些年怎样了?”
被唤作静尘的男子直起身,笑道:“师伯说笑了,师傅近些年醉心丹道,已经许久不理俗事了。”
空闻走在前面,净尘跟着。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观内走去。此时观内没有什么人,大多数都有着自己的事情要做,偶尔有路过的便也是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去。不多时二人已经到了内殿。
正殿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中堂位置只是挂了一副老君图,底下置着一方香案,偶尔泛出袅袅雾气,此外并没有其余的赘饰。两人在画像前行礼,空山侧身让开,静尘从旁取出一段道香,眉眼微沉,不见有其它的动作,那根道香便冒出一缕烟气。把道香插在香炉里,二人便在正厅坐下,不多时便有道童来递茶。
轻轻抿了一口茶水,静尘微笑道:“师伯的茶每次喝来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空山瞧了眼静尘,说道:“茶都是一样的茶,只是喝茶的人有了变化而已。”
“师侄受教了,”静尘环顾四周,问道:“往日我来这里,小师叔总是要过来问我讨些山下的新鲜玩意,可是今日怎么不见他?”
说到“小师叔”,空山眉头便皱了起来,平日里自己管他管的严,对于他沉迷俗世的物件总是不喜欢,可如今他不在纠缠那些东西,可心却已经不在这里了,念及此空山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空闻整日精神不振,弟子们都说,怕是害了相思了。”
静尘闻言心里一惊,却觉得荒唐,“师伯,虽然小师叔早慧,但这个年纪别说是相思,恐怕连男女之别都不太清楚吧。”
空山却摇了摇头,道:“你小师叔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况且..”
“况且?”
说到这里空山脸上却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夹杂着一些苦涩和无奈。
“前几日师傅的老友慕先生来山里,带了他家的小丫头。”
“慕家..”静尘低声念道,突然看向空山,眼里满是惊讶:“难道是..流年?”随即轻叹一声,“难怪了..”
他记得慕流年,那时流年不过才三岁,跟着她父母去武当游览,当时接待他们的就是自己。他初见流年的时候便是被惊艳到了,不单单只是外表,更多的是对她的体质,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空灵的体质。道家讲修身,目的就是将身体里的杂质剔除,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有些人究其一生也很难做到。这样天生的人她只见过两个,另一个就是空闻。
这两个有别于世俗的人,自然地便是会互相吸引吧,在茫茫众生之中遇见一个自己的“同类”,难怪小师叔会挂念着她,这就是命运么..
“师伯,那小师叔知道那件事么?”静尘再度抿了一口茶,望向空山,“他和流年的婚约..”
静尘小心翼翼的说出“婚约”两个字,一边看着空山。空山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异样,气氛却有些沉默。眼见自己说错了话,静尘放下手里的茶,刚想开口,听见空山说道:
“不必紧张,”空山抬起头,望着殿外的天空“你师祖说过,他始终不是出世之人,我也不会再强求什么,只是婚约的事情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一来是他年纪太小,说了也未必会懂;二来这件事情毕竟是他祖父定下的,总是要问问慕家的意思。”
“师伯说的是”静尘点头,“等之后见完师祖,我去看看他。”
“恩。”
两人在殿内聊了很久,除了说一些空闻的事之外,大多说的还是静尘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作为武当掌教的首席弟子,静尘的这次出行代表了整个道教。而他此行的目的是去参加一个会议,说是会议,但其实是各个宗门与国外诸势力之间的一次角力,在世界和平繁荣的外表下,隐藏着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各个组织流派,因为对力量的解读不同,又被分做很多的方向与形式。在国内,这些人追求的是自身的修养与淬炼,讲求的是精神与肉体的归一,排斥外物,因此发展出了道教佛教等一类以自我修身为主的宗门。而在西方的一些宗教组织虽然同样是以人体作为媒介,但更多的是依靠外物的刺激来激发人体的潜能,因此形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异能组织。此外还有一些较为神秘的巫门、圣教等。
在现在,这些组织之间的分界已经不再像古代那么明显了,各种技术与修行互相交互融合,渐渐趋于一个整体。但尽管如此,在一些最核心的方面各个组织之间仍然是互相保密的。而静尘要去参加的这次会议,便是每个组织内最顶尖的精英互相交流学习的地方。既然是以力量为基础,他们之间的交流自然不会是和气的最在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那么简单,武力相向几乎是注定的。
从师祖那里出来已经是夜里了,告辞玄观,静尘直接去了空闻的住处。
房间已经闭了灯,但空闻还没睡下。最近精神萎顿,在别人看来是相思成疾,但空闻自己心里清楚并不全是这样。思念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后悔,后悔在临别时没有说句再见。他坐在木质的窗前,背靠着墙,怔怔的出神,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
“静尘..”
来人在空闻身前坐下,细细的打量着空闻,眼角里满是笑意。
“小师叔,还没睡呢?”
空闻勉强直了直身子,勉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在别人眼里却更让人心疼。
静尘把他抱着放到床上,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空闻看到书的封面,暗淡的眸子亮了几分,一转眼却又黯淡下去。
“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漫画书了,我偷偷瞒着师伯才带进来的。”静尘观察者空闻表情的变化,看到他仍是有些心不在焉,却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空闻识字,却从没有见过这种字。每个字都像是随意勾画的象形符号,字体筋骨流转,丝毫看不出现代字体的影子。他有些不解,看着静尘,带着询问。
“这是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师祖送给我的。”静尘看着手里的书,从他上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这本书却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静尘接着说道:“现在我把他送给你了。”说完把书放在空闻床旁边的木柜上,像各个一般拍了拍空闻的头,“等你看完了这本书,就可以下山去找流年了。”
静尘转身离开,接着朦胧的月光,空闻看见静尘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里,空闻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喊道:
“静尘哥哥!”
静尘哥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空闻称呼他的。身影停下了,夜色在身周摇曳翻腾,却让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晰。
“静尘哥哥,你..用了多长时间?”
静尘转过身来,周身晕着淡淡的光,他看着空闻,微微一笑:“我用了十八年,不过空闻一定会比我更快的。”
“十八年..”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空闻低声呢喃,旋即重重吐出一口气,眉眼之间一片刚毅。
木楼的最高处,玄观负手而立,后面站着空山等一众弟子。看着消失在夜中的静尘,玄观目露笑意,轻声说道:
“静尘此去,当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