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长白山雪线未消,天仍是寒的。乌云乍盖,北风呼啸,凌冽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袭来,即使裹着厚厚的棉衣,仍旧挡不住沁入骨子里冷。
在雪山峰顶,却两大一小三道身影,在风与雪中怡然不动。
近看去,却是两位老人与一个女孩。老人一人发髻高束,上插一只乌木簪子,鬓须冉冉、身穿道服、体型清瘦,一派仙风道骨的道士模样。另一人身穿棉质唐衫,一副富家翁的打扮。左手捻着一串佛珠,体态丰盈、面带红光,在这北方寒冷的三月里,额上竟布满密密的细汗。只见他右手之间夹着一枚黑色棋子,思量片刻却迟迟没有落下。这老人腿旁坐着一个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的年纪,长得明眸皓齿,头上戴着一定雪色裘帽,身穿一件红色绒袄,怀中双手捧着一个暖炉,双眼一会看看老人一会看看中间的棋盘,也跟着着急起来。
这三人坐在一处亭子下方,有一条石阶山路蜿蜒着向下延伸开去,阶面上残留着细碎的冰渣雪屑。不远处,又一道小小的身影慢慢显现,灵活的行走在干滑的山道上,不多时便登上了亭子。来人不过六岁大小,也是一副道士打扮,却没了老道士的出尘意味,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一股灵气。
这是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看了眼棋盘,又看看棋盘两端。当他目光落在小女孩的身上时,时间仿佛都定住,再也挪不开了。这时他想起师傅教他的一句话——刹那花开。
那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棋局上,竟无人觉察到小道童的出现。小道童就这么看着她,看到她双眉微皱的模样,也不禁跟着着急起来。
棋局之上,黑白分明。白棋势大,已经稳稳占据中盘,与边角成合围之势,直取黑棋大龙。黑棋求生心切,在中盘与白棋厮杀,但也渐渐处于劣势,大龙岌岌可危,已无回天之力。败相已露,只能苦苦支撑。两个人都是棋坛圣手,浸淫棋道多年,虽才至中局,却早已经看到了结局。
看了老者一眼,老道士轻声一笑,道:
“老友心中仍有执念,何苦..”未等老道说完,变局徒生——一只白嫩的小手出现在棋盘之上,轻轻一点。
如灵犀一指。
棋盘旁的三人顿时一惊,接着那位富家翁面上一喜,右手黑子乒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正是那只小手点到的位置。仅是一子,却只见黑棋大龙如点睛一般,一扫之前颓势,与周围本来已被弃掉的死棋相联,首尾呼应,好一招活棋!至此黑白各占半壁江山,局势再次变得不明朗。
那富家老者面带喜色,侧过头去打量帮他解围之人,却见到一个小道童脆生生站在那里,低着头,脸颊微红。两只手捻着衣角交错揉搓,一双灵动的眼睛是不是偷瞄两眼,却是在偷偷看那女孩。
看到这一幕,那老者顿时大笑道:“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慧眼,小师傅将来成就无可限量啊。”
旁边老道被破了棋局却也并无恼怒,微笑道:“天意如此,这局棋就且以和局收场吧,”随后看了一眼老者身边的女孩,“老友真是好福气。”
听到师父这么说,小道童羞得脸更红了,仍是低着头,细声说:“师傅,该用饭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这局棋足足下了半晌时光。老者见状,打趣道:“我来山上已有两日,却不知你还藏着这么一位灵气十足的弟子。”
说道这名道童,这位已至辟谷的老道士平静的面容罕见有些凝重,说道:“他俗家姓吴..”
“吴..”老者低声默念着,突然面色一变,“难道..”
老者没有继续说下去,老道士却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故人之后,难怪了..”老者低声呢喃,随后转头看着身边的孙女,神色有些复杂。
“流年,你先跟这位小师傅下山,我跟你静尘爷爷随后就到。”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拉着仍有些羞赧的小道童下山去了。
“我叫慕流年,你叫什么名字?”
“空闻..”
“空闻..是道号么?”
“恩..师傅取得..”
两道小小的身影互相搀扶着走在山间小道,在他们身后看不到的地方,数道身影在两侧山林间随行,转眼便消失不见。
看着两道身影渐渐消失,老者回过头看着老道士,道:“当时我就在想,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请你破例收徒,想不到是他。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他的俗家姓名。”
“吴钩。”
“吴钩..好霸道的名字!”老者面色沉重,接着便又释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看来他心里对当年的事还是有怨念的..”
老道士面沉如水,缓缓说道:“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当年那些人怎么对他,以他的性格,必定是要还回来的。”
“当年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老者看着老道士,一字一句,“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无法避免,他又能怎么样?要恨,就恨他生在了那个时代!”老者有些激动,一口冷风灌入,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老道士见状,伸手轻拍在老者后背,随着掌间起伏,一股白色的雾气升腾,旋即消失在凌冽的寒风里。
“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为了这些俗世扰心。刚刚下棋之时我说你心有执念,可并不不单单是指在这棋盘之上,方寸之间。”老道士一边为老者导气,一边轻声叹息。
“我不如你..”老者刚刚缓过气来,脸上仍带着病态般的潮红,急促地喘息,“我牵挂太多,那么一大家子人,我如果不看着点,天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老道士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待得老者气色好转,方才开口说道:
“许是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当年我见到他,他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把这孩子交给我时,只对我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十年之内,不许他下山。”
“十年?”老者惊呼出声,心道让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待在深山十年,这时何等残忍的做法。但随后脸色突然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难道..这孩子竟比当初他父亲还要难?”
“吴家父与子,命格太硬。当年双城跟了我七年,才勉强能压得住,但却也只是压得一时。潜龙终要出海,猛虎总会归山,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困得住他们的。”
吴家有三代:其爷坚如龟,其父猛如虎,到了吴钩这第三代,不知会生出怎样个逆天妖孽。十年之期,许是都有些短了。
“吴家,终究是要回来了,只是苦了我那孙女儿小流年了..”
漫山风声残雪间,徒留一声叹息。
山上的谈话只有山上的人知道,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行在山林间,去往山下道观处。说是山下,其实还是在山上,只不过相比起雪峰之上的那处亭子,确实是矮的太多了,刚好处在山腰的位置。
女孩子发育比较快,虽然年龄比空闻小道士要小,但两人站在一块却显得比他高出许多。小流年上山时是爷爷背着的,对陡峭的山路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不多久拽着空闻的小手心里便湿漉漉的。终于在一段坡度颇高的山路前停了脚步,踌躇不敢前。
小空闻见状,拉了拉流年的手,说:
“时候不早啦,我走得快,背你吧。”
流年碍于面子,不肯让背。
小空闻却不由分说,走到流年前面,蹲下,拽起两只胳膊搭在肩上。
背着流年,纵是自小走惯了山路,此时步子也显得有些单薄。但一路上小空闻一言不发,抿着嘴,一路上走得很快,也走得很稳。小流年趴在空闻背上,不时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小火炉熄了火,隔在两人之间,尤有一丝余温。皑皑的白雪黑石间,暖化了人心。
小孩子的任性,从来都是这么可爱。
两位老人赶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均露会心一笑。
虽说是一处道观,但却无观名,且在往常是不对外人开放的。观内道士也不多,算上空闻也不过十七人而已,且大多是如之前老道士那般上了年岁的,当中最年轻的已经也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因此平日里空闻便没有同龄的玩伴,一天到头只是跟在师傅身边诵读经书。
自从空闻背着流年从山上下来之后,两个孩子便厮混的极为熟稔,整日腻在一起在道观中笑闹追逐。
老道士在观中辈分极高,作为亲传弟子的空闻,在见到其他上了年纪的老道士时,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兄,而若碰上其他年轻些的弟子,便要故作起庄重,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等得别人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师叔,便轻轻点头,有时甚至会拍拍对方肩膀,做一番长辈的教导。尤其是在跟小流年一起时,这种表现变得愈发变本加厉。每当此时,待年轻道士们走远,一旁的流年便忍者笑意,学着空闻的模样轻轻拍一下空闻肩膀,随即二人笑作一团。
时间便在这些笑声中渐行渐远。不知不觉间,自那天峰顶对弈已经过去数日,离别之期日渐近了。
这天中午,道观忽然多出了好些陌生人。从道观跑出来的两人,见到一名青年男子正在与流年的爷爷和老道士说这话,周围都是些黑衣大汉。空闻有些认生,紧紧拉着流年的手迟迟不愿过去,小流年没有办法,朝着那边喊了一声:
“爸爸!”
许是被这一声突兀的叫声惊着了,又或者触动于那两个字所代表的含意,空闻松开了手,看着流年如一只蝴蝶般从身边飞走,落入那人的怀抱。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空闻还不明白此刻的心情该怎么描述,他只是有些失落,有些不想呆在这里。
从这天晚上,空闻就不见了踪影,任小流年如何寻找都找不到。
翌日清晨,一行人到了离开的时候,小流年眼眶微红,在人群中仍不时观察四周,期望着能在临走时再见到空闻,可直到日上三竿,空闻还是没有出现。
臭道士!小流年恨恨地想着,你会来找我么..想着想着,眼泪却掉下来。
她依偎在父亲怀里,终于还是下山去了。
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空闻默默目送人群离开,拍了拍身上的树叶,看着流年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
“再见..”
佛说:人生八苦,最苦不过爱别离。这一别,就是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