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呆站在大雨之中,看着谢朗牵着马越走越近,看着马鞍上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一分一分地沉入万丈深渊。
有士兵痛哭出声,慢慢地,嚎哭声在风雨中响成一片。
谢朗一步一步地走到平王面前,他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得变了形。平王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木然提步,走到马前,慢慢地将马鞍上的陆元贞抱了下来。
这一刻,平王忽然忆起,十岁的时候,他最喜欢和谢朗、陆元贞等人角力。他和谢朗各有胜负,对阵陆元贞却从来没有败过。每当他抱着陆元贞的腰,将他摔倒在地,再压在他的身上,就会哈哈大笑。
十岁的文静少年被他压在身下,因为落败,脸涨得通红。
这一刻,他在他的怀中,身躯冰冷,面色却沉静得宛如熟睡一般。
火堆边,平王和谢朗默默地替陆元贞擦着身子,又默默地替他换上干净衣裳。
屋外,将士们的哭泣声依稀传来,裴无忌在风雨中嘶声吼道:“不要哭!是个男子汉就不要哭!”
过得片刻,他冲进屋内,抱头坐在了地上。
平王并不抬头,凝望着陆元贞的面容,轻声道:“裴将军,丹军时刻有可能追上来,劳您去布防,再将护送小陆回来的将士叫进来。”
裴无忌低沉地应了声,再看了一眼陆元贞,痛苦地扭头而去。
十余名满身血迹的将士进来,跪在平王身后。
平王缓缓道:“从你们出发后说起,每一个细节不要漏下!”
“是。”一名校尉低泣着禀道:“陆长史带着我们离了姚家寨,想先联系上我方在丹军中的‘间士’,打探公主关在何处,由何人负责押解。但形势混乱,我们跟着丹军走了两天,还是没有与‘间士’联系上。
“后来,陆长史发现丹军在行进途中,不停派出大批人马,在沿途和周边搜寻什么人,似是很紧张的样子。陆长史觉得公主和薛阁主有可能已经逃脱,但又不能确定,于是决定冒险潜入丹军营中,一探究竟。
“陆长史选出十余名武功高强的弟兄,潜入丹营,本想捉一名丹军将领逼问口供,谁知那名将领身手也不弱,大声呼救,我们只得放了几把火,退了回来。
“我们又跟到漫津关,这时陆长史发现丹军有支千人分队押着两驾严严实实的马车。他觉得里面可能是公主和薛阁主,但又怕中计,犹豫不决之时,那马车里面隐隐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又掉出一双绣花鞋,正是公主惯常所穿的。
“陆长史便着了急,决定趁着当时丹军正在攻打漫津关,带着我们去救公主。我们跟着那千人分队,待他们歇整时,出其不意地冲了上去。陆长史本调派好了,何人诱敌、何人救人、何人断后,大家按调派行事。谁知……谁知……”那校尉喉头呜咽,已说不下去。
平王双眸通红,问道:“怎——样?”
校尉目中泪花滚动,“马车中的确有一名女子,但不是公主,而是云海十二鹰中的那个羽翠!”
“云——海——十——二——鹰!羽——翠!”这七个字,平王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校尉低泣片刻,继续禀道:“羽翠伤了长史的一条腿。陆长史知道中计,急忙命令我们后撤。我们一路后退,正逢丹军攻破了漫津关,到处都是丹兵,我们要隐匿行踪,便退得极慢。等到了栾家沟前,长史一看与丹军交战的竟不是陇右军,便知大事不妙,正想着如何赶回王爷身边,栾家沟已被攻破。
“长史大急,眼见丹军追得紧,便决定带着我们在丹军后方放火烧他们的粮草,想着只要能拖他们一时,便能让王爷多一点时间布防。在烧粮仓时,我们与丹军激战一番,长史因为腿伤,行动不便,不幸中箭……”
平王望着陆元贞胸口上的箭洞,痛苦地闭上双眼,颤声道:“不是让他带了‘麒麟片’吗?怎么……”
亲兵寇勋闻言,伏在地上,泣道:“王爷,小的有罪。陆长史临走时,偷偷将麒麟片塞给我,让我依然镶在王爷的铠甲里,小的有罪……”
平王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校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血迹斑斑。
校尉将信呈至平王面前,泣道:“那几天晚上,长史总是夜不能眠,他象是有预感自己会……便写下了这封信,临终时让我们将信转呈王爷。”
平王脸色苍白,缓缓地接过信,却没有勇气将信笺抽出来。谢朗痛入骨髓,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转身抱住平王,放声大哭!
——太学的东窗下,谢朗因为练武误了文章,被陆博士留在太学,罚抄《大学》二十遍。陆元贞冒着被他爹发现的风险,与谢朗挑灯夜战。抄罢,他丢下笔,揉着手腕抱怨道:“小谢,下次再罚抄书,我可不会帮你了。”
——涑阳城外的离亭,他急得团团转,直到平王和谢朗打猎归来,他才欣喜地松了一口气,转而赌气道:“你们打猎不叫我,下次休想我替你们遮掩。”
——顺和阁的东暖阁中,他微微一笑,“王爷,元贞不才,愿以微薄之身,助您中兴大殷,开创承平盛世。到那时,元贞再效法青云先生浪迹四海,游历天下,三间草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三年前的高壁岭之战,他无比自责,将自己关在帐中,整整三天不进水粮。谢朗冲进去点了他的穴道,强行喂他吃下东西。他抱着谢朗大哭一场,第二日,他神色平静地走出营帐,从容镇定地指挥了之后的大峨谷一役。
——六天之前,他修长而温暖的手,与平王和谢朗的手握在一起。平王看着他们,轻声说着,“好兄弟。记住,活着回来!”
誓言犹在,斯人已去。
人间犹有平敌策,世上已无陆元贞!
亲兵从狮子庙的农户家中,找到一口黑漆棺木。
平王抱着陆元贞,轻轻地将他放入棺木之中。谢朗在灵前单膝跪下,殷军将士在他身后齐齐跪落,将盔帽取下,低头致祭。
眼见棺盖一分分移合,平王忽道:“慢着。”
他走到棺木旁,长久地凝望着陆元贞的面容,身形如岩石般纹丝不动。将士们不敢相劝,默默地在旁边守候。
湿闷的风扑来,平王才猛然惊醒,闭目长叹。
亲兵刚将棺盖合上,钉下铁钉,壕沟方向忽传来一阵骚动,谢朗急速站起,将士们也都以为丹军追来,正要返身去拿兵刃,一群人大叫着奔来,“王爷!公主回来了!”
他们向两边散开,两个女子快步而来,满身泥水,形状狼狈,正是柔嘉和抱琴。
谢朗呆了片刻,才望向柔嘉身后,却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冲上去连声问道:“柔嘉,蘅姐呢?她在哪里?”
柔嘉正要回答,平王忽然大步走过来,抡起右掌,运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上了她的面颊。
柔嘉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面颊迅速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血丝。抱琴惊呼一声,急忙抱住她,却不敢责备平王。
谢朗和将士们都呆住了,愣愣地在一边看着。
好半天,柔嘉眼前的黑云才散去,她抬起头来,眼含泪水,不解地唤道:“皇兄……”
平王指着她,厉声道:“这一巴掌是打醒你,让你从此记住,你姓秦!你被百姓们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却从未对社稷国家负起你应有的责任!你……你害死了……”
谢朗急忙一把揽住平王的肩,道:“王爷,别误了小陆下葬的时辰。”
柔嘉大惊,看着前方的黑漆棺木,露出不可置信之色,颤声道:“元贞哥哥怎么了?”
平王猛地转过身,泪水夺眶而出,落入泥泞之中。
陆元贞下葬后,平王在屋中呆坐至黄昏,才将柔嘉唤了进来。柔嘉已哭得双目红肿,强行克制着悲痛,将被俘后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她与抱琴泅过白沙河后,依薛蘅所言找到了那条小道,披荆斩棘,忍饥挨饿,经过数日跋涉,到了左家堡。此时平王刚率部退至狮子庙,丹军先锋军正通过左家堡。二人舍弃官路,翻山越岭,这才辗转到了狮子庙,不料见到的却是陆元贞的灵柩。
虽然平王没有将话说全,但柔嘉已猜到了几分陆元贞牺牲的缘由,心中自责不已,泣不成声。
平王听罢,因为陆元贞惨烈牺牲的悲痛逐渐被理智压下。他思忖良久,抬头向谢朗道:“小谢,你觉不觉得很奇怪?柔嘉见到丹军先锋军通过了左家堡,为何他们至今没有追来?”
谢朗这刻正想着薛蘅是否顺利逃脱,大白是否能找到她,有点神思恍惚。平王再唤了他一声,他才茫然地抬起头。
裴无忌接口道:“是很奇怪,丹军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乘胜追击呢?”
众将领都觉有些不可理解,正各自思忖之时,亲兵入屋,禀道:“王爷,探子回来了。”
“快传。”
探子进屋便跪下,面上神情十分奇怪,三分是喜,七分却是茫然不解。他口齿十分清楚,禀道:“王爷,小的先到了闻集,闻集空空如也,不见一名丹军,小的觉得奇怪,便往左家堡而行。快到左家堡时,正见丹军将左家堡围得水泄不通,还不停派人攻打上去。丹军好象十分忌讳里面的人,攻打城堡时不用箭弩及杀伤力大的攻城武器,仅以步兵攻击,却都被堡内之人击退。丹王十分震怒的样子,还斩了两名将领,小的在丹军阵中见到了阿勒。小的往回走时,丹军还在攻打左家堡。”
平王、谢朗、裴无忌等人面面相觑,心中皆疑惑不解。
左家堡中,是哪一路人马拖住了丹军?
探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因为隔得远,小的看不清楚堡内是哪一路人马。但是……”
“如何?”平王眉头一皱,不怒自威。
探子忙道:“小的隐隐约约认出在望楼上指挥守堡的一个女子。”
“谁?!”
“好象是……是天清阁的薛阁主。”
谢朗双眼骤然瞪大,大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