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银两很沉很重,梅雨时节,微微飘起了雨丝,打着油伞,手里的包袱还是被润湿了,变得愈加沉重,黏糊糊地。女人街上行人稀少,大概都回家躲避雨水了。我独自一人来到阿采的胭脂房前,大门依旧关着,只是几天,已经蒙了薄薄一层灰尘,似乎久未开张了。轻轻叩门,大门便顺势打开一条缝隙,阿采又犯糊涂了,总是忘记锁门。
走进铺子里,依旧是胭脂水粉的淡淡香气。
四下呼唤阿采,不见他出来,我便径直向内院走去。
阿采的房里有酒气,院子里也歪歪斜斜地扔着许多空酒瓶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阿采卧房大门时酒气更浓了。捂住鼻子我四下望去,屋内的窗户上都蒙了黑布,黑沉沉的好像夜色,倒是点着灯烛,散发着微弱的黄光。四面八方摆满了铜镜,圆的、方的、长条形状的一堆。阿采就坐在镜子中央,一身女红装,背对我坐着。
我吓了一跳,跑过去,扶起醉倒在椅子上的阿采,却整个人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阿采不再是阿采了,他变了一张脸,绝美的容颜我再熟悉不过,那竟然是安檀的脸。
我惊呼一声,倒在地上,阿采闻声总算醒了过来,见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慌忙背过了脸去:“你……你怎么来了!?”
我哪里管得了这个问题,口齿不清地说:“阿采,你……你……”
阿采终于无奈地回过了脸来:“小蛮,吓坏你了吧。别怕,这不过是易容术。”
或许,我早该猜到阿采是爱安檀的,是的,事实上我早就有这种准备。只是没想到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几乎疯狂,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阿采和他的胭脂房我早已觉得怪异,安檀隔几日就要来,买胭脂不在铺子里,却总要进内堂,原来兜兜转转不过是想换来那张绝美容颜。
都是假的。
阿采没想到我会怕到这种地步,伸手将我扶起,坐在铜镜前,一点一点卸下易容了的鼻子、眉毛、薄薄的一层面皮,看得我胆战心惊,他却从容淡定:“小蛮,答应我,别把安檀的秘密说出去,这样你会毁了她的,也会毁了我。我爱着安檀,她是我这辈子最为得意的作品,从她那张脸开始活色生香,开始让整个淮安城的男人们躁动不安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问。
阿采惨惨地笑:“可是从那时候起,我便清楚,安檀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怯怯地说:“那你见过安檀真正的脸吗?”
阿采望着我,笑而不语。
是的,我是明知故问,因为早在上一次,出门寻找安檀的时候,我便见到了安檀的那张脸。那个时候,透过窗户的窟窿,阿采已经为安檀易了一半的容貌,但还有另外一半没有完成,那是半张可怕的脸皮,坑坑洼洼,像是不平的沟渠,像是厉鬼。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阿采是替安檀易容,我只以为安檀是有面疾,到内堂来,不过是阿采用了特殊的胭脂水粉为她掩饰。
原来,世界上真有能让人焕然一新的易容术。能变得谁也不认识。包括自己。
这就是安檀的谜底,安檀的伤口。
阿采见我不语,叹口气说:“小蛮,易容术并非你想的那么神奇,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努力,努力给安檀一张永远不用替换的脸,不用隔三岔五就要易容的脸。我想,那样她的生活也就安定了,她也就不用整日恐慌不已。可是我做不到,我骗了她。”
我不解地说:“你骗了她什么?”
阿采说:“她总以为我成功了,我研制出了那永远不用更替的脸来,她这才安心嫁给杨安,以为凭着自己恒久不变的容貌,能够安好一生。可是都是假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种神奇之术。易容不过是暂时性的,哪怕能够保持一年半载,也终有一天会脱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气愤了,说:“那你为什么要骗她!?”
阿采的笑容突然有些狰狞:“因为我爱她,我爱她就要给她想要的。哪怕我明知道前面是万劫不复,可是她想要万劫不复,那我就把她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们早就不顾一切了。”
我狠狠地哆嗦起来,原来,爱能让人变得如此可怕。
9
杨安疯了。
没人知道杨安是为了什么而疯的,只是在某天的清晨,静默的淮安城上空无休无止地盘旋起了他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在床上不停地打颤,安檀却早已没了去向。床铺上有血,星星点点地,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面皮,薄薄的。
人们把杨安匆忙送去了医馆,他还挣扎着喊:“鬼!有鬼!”
我一个人收拾屋内的残局,捧着那张粘血的面皮,瑟瑟发抖。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明白杨安为什么疯了,那样一张绝美的容颜,在恍惚之间变得不认识,脱落下来,变成了一张凄惨无比的鬼脸来,中间极大的落差,不知真相的谁又能受得了。可是我恨自己,我明明从阿采嘴里得到了真相,明明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我既然无动于衷。
或许,我也有些不正常了,就像阿采说的。
明知道前面万劫不复,但她要,他仍旧给她万劫不复。因为,他爱她。
我答应过阿采,不点破安檀,明知道这是一个不能回头的结局,仍旧答应了他。因为,我爱着他。
易容,易容,哪怕易出一张神仙的脸皮来,也易不了一颗心,凡人心。
杨安的疯病到了也没好,安檀没有再出现过,好像这个曾经让淮安城的男人们躁动不安的神女,一下子躲到了地下,成了一只见不得人的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无人知道。我突然又想起了安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以貌取人。这个世界,一张面皮决定命运,大家都免不了要以貌取人一番,漂亮地就是神仙,丑陋地就是恶鬼。
安檀虽然走了,我却没走,留下来照顾起杨安,不再出屋子,闲事便带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总是双手遮着脸,一副不敢视人的模样。即便睡觉的时候,那双手也紧紧捂着脸,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没人能再见到杨安那张俊脸,没人能再看到安檀那张美容颜,淮安城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安份起来。
似乎,一霎那清冷许多。
阿采关了胭脂房,靠着安檀给的银两,整日喝酒打混地过日子。
偶尔,我会去阿采的铺子看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他常常易容,今天女人明天男人,今天老者明天小孩。变化不停的一张脸,让我早已忘记了他那张真实的白面皮。
见面时,我常会问阿采:“阿采,你究竟是爱安檀哪张脸?是人前的那张绝美容颜,还是人后那张不曾视人的鬼脸?你爱的是安檀这个人,还是把她当作一件作品来爱?若安檀不再是安檀了,你还会爱她吗?”阿采不语,只是精心地坐在铜镜前易容,我便愤恨地说,“我懂了,你爱的只是你的作品,只是安檀那张绝美容颜!”
阿采却突然把桌子上一堆胭脂水粉扫倒,几乎疯狂了起来:“我就是爱她那张绝美容颜怎么了!?她那张脸是我给她的,没有我,她就是个人人唾弃的丑八怪!可她却不是因我而活,可她却用那张脸去全心全意地爱着另外一个男子!我恨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张了张嘴,只好走。
去见阿采的时候,时常是这种结局。
后来,我想,其实阿采没错,她爱着安檀那张脸,也是无奈。有谁不愿意真切地触动别人的心,可他给安檀的只有那张脸,他所能觊觎的恐怕也只有那张脸了。既然明知道得不到其他,倒不如拥有眼前的,哪怕,只是一张虚假的面皮。
10
在杨府呆得时间久了,我渐渐听到了一些事情,都是下人闲时口耳相传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安以前外出求学,是因为一个女子。那女子就是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