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怎么干休!”叫小厮:“把大门锁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进城去报官。”说完,怒狠狠走去了。丽容哭道:“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还我田产罢了,怎反杀了人诈我!我就死了也罢,这小官人是干家骨血,你只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凭你家发付。”干浚郊扯定母亲哭道:“娘怎说这话,孩儿年纪虽小,怎肯贪命,情愿死也死在一处。”乔氏道:“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轻轻说个放去!”丽容道:“一个只抵得一命,我三个人在此,难道一个也放不得!”乔氏道:“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总都是在官人犯,只凭官断罢了。”三人听说,都哭在一堆。有阕《醉归花月渡》曲云:
〔醉扶归〕这的甥甥舅舅都胡帐,是夫夫妇妇自商量。(怕)假假真真费推详。(可知道)擒擒纵纵原虚谎。〔四时花〕堪伤,恩星为难那可防,娘儿满门胥受殃。〔月儿高〕祸起在萧墙,变生于帏帐。搁起恩情面,现也冤家相。〔渡江云〕那知,不是元良敌斧枪,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丽容惊慌不定,只得向乔氏哀告道:“我家丈夫在陈爷面上,可谓有恩。奶奶须念他配驿远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儿两人,奄奄弱息,乞放条生路,也是阴德。”乔氏道:“昔日恩情,我非不垂念。只是今日此事,又系人命关天,如何通得情面。”丽容道:“难道这个人真是我杀的!我如今田产花利都将来送与你家,只求救了我娘儿性命,便感戴不浅。”乔氏沉吟道:“论来你家恩德,应该救你才是。只是我丈夫已经入城报官,顷刻便有公差来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丽容道:“报官不报官,总是陈爷自能调护,只求奶奶于陈爷面前说些好话,怎生消释了。
我儿子苟有好日,自然答报你的大恩。”乔氏想了一会,忽说道:“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以德报德,原该相救。我今日拼这性命与你抵罪,只索放你去吧!”丽容母子与丫头三人听见,都喜出望外。丽容道:“若蒙奶奶见救,感不可言。但恐陈爷回来,见我不在,累奶奶淘气怎么好!”乔氏道:“我既一心救你,何暇自虑祸患。只是前门有许多小厮把守,我竟送你后门出去。”四个人一同往后门面来。才开后门,众丫头一挤拦住道:“奶奶不可轻放,爷回来把甚么人还他,这个断使不得!”乔氏喝道:“有我在此,不关你事!”竟送丽容出了门。看他去远,方才转身进内。
看官,你道那杀死的真是何人?陈与权既有心要害他,乔氏却又何故放了他去?还果是乔氏的好意,还是别有深机吗?原来陈与权恶到十分,乔氏也狠到绝顶,怎肯轻轻放他。只因见丽容买了房子,谅来手中定富,要一罟吞他的下肚。故骗他来家,原不是当真与他算帐,故帐目反不苟且,花布银色并不计论。因料定原是瓮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也不是广州有甚胡举人来拜他,不过磨延到夜深,要留他过宿的意思。就是房中僵卧的那人,并不是外甥,也不是杀死的,竟是家中小厮,叫他躺在地下咬定牙关,动也不许动。把些鸡血,溅了一身一面。又把丽容衣服也洒污了,还将把刀儿涂上些血丢在身边。许那小厮做成圈套,讨一个老婆与他。故此,这小厮听着教训,直僵僵躺着,就像死的一般。丽容妇人家,那里晓得这个缘故。只道果然是杀的,非常惊骇,要求乔氏发放。那知陈与权也不曾进城去报官,却躲在外头吃酒。况且乔氏与陈与权,意中不过图他房屋赀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乔氏假做好人,放他走脱。那小厮只等丽容支后,就爬了起来。那丽容家中什物,已命众奴仆搬得精光。
可怜丽容赀财私帑,并首饰细软,不下万金,尽填了陈与权的欲壑。只一所房屋,还叫家人守着,没得剩还他哩。丽容只道为这番惊吓,所托的田产虽然已失,家中什物也还可保,正同着孩儿与丫头三个人,急忙忙望着家里走去。才到半路,只见远远两个丫头哭将来。丽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慌问何故?丫头便说:“奶奶回来了吗?家中已去不得了。”丽容惊问道:“怎去不得?”丫头道:“今早,陈爷家二三十人赶来,说是奶奶杀死了人,把赀财家伙,都抢空了,只剩一所房子,还有许多人把守,停会就要封锁哩。”丽容听了,捶胸跌脚,大哭倒地。幸亏丫头再三唤醒。丽容道:“罢了,我家万贯家财,竟弄得立身无地,如今往那里投奔好。”丫头都没主意。倒是干浚郊说道:“我家并无亲族,除非城里张家,是我舅祖,或可依栖几日,其余再无别处了。”丽容也道:“他说得有理。”同着三个丫头,忙忙的走。走了一会,丽容忽想道:“不是这等说,若从这条大路进城,万一撞见了陈与权,不是当耍!我们只该向小路行走,打从别门进去,方可无事。就远了些也说不得。”干浚郊与丫头齐声道好,忙转了小路。五个人踉踉跄跄,望城而走,好不悲伤。有首古诗为证:
黑风地吹琼枝,名花乱落销残泥。枝头有鸟栖不得,绕树彷徨缎羽垂。疑团莫破空惊绝,生怕阴柔弄唇舌。活鬼狰狞乘夜来,衣裳忽溅刀头血。斯时真假不可知,但见阴风刮地吹。不是冤家故戕害,只缘资产堪图之。或擒或纵岂情好,欲使当场自颠倒。稳料他人见识愚,尽施自己机关巧。君不见,祁黄羊,以德报怨无所伤。又不见,韩淮阴,一饭之惠酬千金。古人器量类如此,恩上成仇愧禽豕。只知富贵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怜金丽容,闺门弱质,那惯驱驰。走到午后,尚不满数里之路,已觉精神倦惫,筋力难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没个人家歇息,只是叫苦。干浚郊道:“此间尚在危地,须赶紧些进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动时,可叫两个丫头扶着,勉强挣扎几步。”丽容没奈何,只得靠在丫头肩上,又走了三四里。却见个小庵里头有木鱼声,在那里诵经。丽容道:“此间有个庵院,可坐坐再走。”大家进了庵门,都向蒲团上借坐。丽容也不歇息,只向韦驮面前,哀哀哭拜道:“我金丽容,父遗万贯家财,只因丈夫误救负心贼子,累丈夫远配他乡,死生难保。那贼子功名婚配,每费万金,尤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产业一罟谋吞。终不遂欲,将我诱归虎穴,自己杀死一人,狠心图赖,假称甥舅,便欲鸣官黑陷。幸乔氏知恩,将我母子使婢三人,私为纵脱。虽身离虎口,而家居资橐悉被鲸吞。今一身狼狈,回首无家,颠连孤苦,惨目伤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觅一依栖之地,伏祈佛力护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是免丧身沟豁。更愿我丈夫无灾无难,早回故乡。倘有见面之日,定当重塑金身,创新殿宇,以报神明之德。”正祷告未毕,忽有一个老道姑走将出来。
见他哭得哀切,便问道:“奶奶们为着何事,却这等悲苦?”丽容不知好歹,不敢应他。丫头道:“我们走远了路,借这里坐坐儿,不敢惊动师父。”老道姑道:“从何处走来,如今还到那里去?”丫头道:“我们仁寿村来的,要往城里探亲哩。”老道姑道:“这等怎不叫两乘轿儿,或弄个小船进去。这样一位奶奶,那里走得许多路。”丽容道:“我穷户人家,没有钱钞,故此只得走了。”老道姑道:“奶奶又来哄我,老身虽不识人,看来定是位大家内眷,怎说是穷户,难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东西吗?”丽容道:“不瞒你说,只因为件官司,逃奔来的。”老道姑道:“可怜女眷们,怎受得这般辛苦。今早走了许多路,想必饥渴了,请进去吃些便茶再走。”丽容道:“借这里打搅,已是不当,再不消赐茶,师父请自便吧。”老道姑道:“小庵只有两三位女师爷们,茶水尽便,为何这等见外。”此时丽容果然饥渴,见这老道姑款留,便道:“既师父们见爱,且进去领一杯茶再走。”老道姑便在前引导,丽容母子与丫头一同随了进去。只因这一遇,有分教:祗树园中堪避难,受恩深处可为家。未知老道姑乃是何人,丽容母子遇他毕竟是祸是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