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翠绡行至中途,因有话暂且住脚,玉堂用手指道:“此间非讲话之所,不远便是太上老君庙,甚是干净,只有一个老道看守,离巡按府甚近,不如我去开山门,请小姐入内暂歇,从容说话。”翠绡点头。
玉堂急行了几步,到了庙旁,跳入墙内,转到前面,把山门开了,剔亮殿上琉璃灯。小姐与元全父女已走进来,元全关上山门,都到殿中,就桌上放下包袱。玉堂在殿后院内,找了一条板凳,掸去灰尘,说:“小姐胡乱坐坐。”随即解下宝剑,还给元全。小姐道:“宝剑赠与烈士。此本是王府之剑,非我随身所佩,护卫可以留用。”玉堂谢了。小姐道:“我想护卫因公去盗盟书,始遭此难,若无盟书带回,岂不又费周折?”话犹未毕,把个玉堂连羞带急,满面绯红,无言可答。小姐忙道:“我因国事为重,已将盟书取来,护卫此去,便可销差。”
小姐入殿时,已将盟书压在包袱之下,当即交与飞奴。元全也觉神异,玉堂更惊喜交集,慌就元全手中接过,真比救他出地牢还加倍感激。暗想:“我在忠烈庙题诗,开封府盗宝,自以为英雄无二,自遇北侠始知天下尚有能人。岂料闺中一女子,更有此神出鬼没的手段!又如此深稳不露。”回想平日目空一世,真乃井底之蛙。连忙又深深一揖,谢道:“玉堂自愧无能,致中奸谋,非小姐垂救,焉能出死入生,那里还敢想得盟书!但不知片刻工夫,小姐用何策将盟书取出,愿闻其详,以开茅塞。”小姐约略说了,玉堂道:“非有此神术,焉能取下!若靠玉堂等拚命前往,真是徒劳无功。此真国家的福运,巡按的造化!”小姐正色道:“护卫未知我意。闺中孤女,那有要功立名之心,所以取书者,亦非全为护卫忠义所激。因襄王谋逆,我姑母规谏不从,衔恨以没。元氏世代忠良,深恐因襄王戚党,他日累了清名。护卫此去,致意巡按,他日逆案定时,将我先姑母志节表白一番,便是护卫大德,殁存均感!我俟黎明即带同元全父女,扁舟回里。便请护卫早回衙中,商议正事。”
玉堂连应说:“此事都在玉堂身上,请小姐放心。”翠绡叫飞奴在包袱内取出元妃诗文稿一本,递给元全,交与玉堂,玉堂接了。小姐便向玉堂福了一福,一半谢他,一半是催他就走之意。玉堂还礼不迭,急忙向元全道:“管家,小姐大恩,我也不敢言报,小姐回府,我也不敢强留。但是由此回到金陵,全是水路,你如去觅船只,倘被王府之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不如在此庙小坐片刻,待我到衙一转,疾速代顾船只。兼之小姐为我连行李都未带得,途中老大不便,也要略略制备,我心内方过得去。请你向小姐回明,万勿性急。”
说着揣上盟书等件,向殿后唤醒老道,引见了元全,说:“此系巡按府亲戚,即刻衙内便有人来照料,你快烹茶伺候。”老道见山门不开,殿上忽有数人,心中诧异,却认得白五爷是巡按府里人,慌忙答应。便问道:“白五爷,你老是出差回来呀,怎么一晌不见?”玉堂含糊答应,又私下叮嘱元全,叫他“千万留住小姐,等我就来料理”。
维时天已黎明,元全送出玉堂,闭上山门。玉堂便一直奔往巡按府,恰正是颜敏等设祭的时候。看门人等无不惊诧害怕,不敢上前拦他。玉堂无暇细问,三步作两步走进,被众人围住哭泣,茫然莫解。直到楞爷问他“是人,是鬼?”才知上面祭的就是自己,便请众人坐下,将如何被擒,如何被救,说个大概。众人无不破涕为笑。
巡按喜极,回过脸对卢方道:“我们莫非做梦么?”卢方喜的说不出话来,还是怔怔的瞅着玉堂。玉堂忙说:“并非是梦,小弟还有正事。现在元小姐主仆暂在老君庙内,那里焉能久坐,他急欲回家,小弟想该找个地方请小姐住下,预备饭菜。一面派人去雇船只,还要备三份行李,送些盘缠,请仁兄同众位哥哥快快去办。我还得亲身前去照料他们。”巡按一想道:“船倒现成,但小姐们行李难以猝备。我想这元小姐救贤弟出来,我们就这么放走他也太淡漠。你嫂嫂现已来署,不如将小姐接来署中再说。”回头问诸位:“此说妥当不妥当?”众人都道:“大人想的周到。”玉堂道:“想不到嫂嫂已来,这是极好的了。”巡按便一面叫两个亲信家丁,飞马到庙中传夫人之命,款留小姐,一面传进去,叫夫人派两名仆妇,带了衣服去接元小姐。那个内堂传话的家人,先见众人哭的发怔,后又听白五爷说的发怔,连大人分付入内传话,他怕也未曾听明。雨墨过来推了他一下,他才明白,赶着去了。
巡按又命人预备轿子马匹,停停当当的伺候着,莫要迟延。家人回说,早间预备跟殡轿马,现成的都在门下,一叫就到。巡按定一定神,见玉堂穿的夜行衣已破,便道:“贤弟身上如此单薄,不冷么?”也不管身上穿的是素服,解下来要给他穿。雨墨眼快,早飞跑进去,取了一件狐裘,替五爷披上。他显捷伶,对着巡按道:“五爷回来大喜,请爷们房内坐坐,换上吉服罢。”巡按答应,正要让众人进屋去,内堂传话的回禀说:“夫人请大人进内,有话商量。”
巡按去了,玉堂且不扣衣服,走到灵前将小像瓷坛及未收祭筵看了一遍,洒泪向众人道:“小弟这回如果真死,有众兄长这一番高义,也不枉了!”当与众人一一携手致谢。北侠引见了沙龙,汤梦兰也过来叙旧道谢。
正在说话,巡按已匆匆出来,对玉堂道:“你嫂嫂想着元小姐是大家闺秀,怕差人去迎,必不肯来,贤弟去,也不便强留。已经由后门坐轿,自己去邀元小姐了。”玉堂道:“嫂嫂真是看重小弟。却是元小姐极有斟酌,非嫂嫂去邀,也未必来。嫂嫂既去,小弟只好不去了。”众人都说:“大人怜才,夫人也谦光诚挚,真令某等感佩。”
玉堂一面扣起衣服,蓦然的在案上一拍,道:“我真忘了大事!”把众人吓了一跳,忙问:“何事?”玉堂道:“小弟回来,诸兄长当是做梦,我却还一个不是梦的证据何如?”喜孜孜的从怀内取出盟书,递给巡按道:“小弟九死一生,毕竟得了盟书,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了!”巡按一手接过盟书,与众人这一喜又像天上掉下来的。巡按道:“贤弟如何有此闲情,还上冲霄楼去?”玉堂道:“小弟如何有此手段,是元小姐取来的。”就把小姐庙中所说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真个一字不漏。又将元妃诗稿递将过去。巡按与众人无不十分感激钦佩。巡按就将诗稿同盟书略略一看,交给公孙策说:“先生且谨谨收起,明日再办此正事。我先想着元小姐是女中英杰,我们似应见他一见,以谢其救援白贤弟之恩。况且又盗出盟书,更是当谢。”众人见救出玉堂,已是惊奇,盗得盟书,尤为骇服,与巡按都忙忙的回房去换吉服。雨墨、白福忙忙的撤去祭筵,卢方等更是费手,叫伴当重新打开箱笼,才把衣服取出收拾停当,齐在厅上恭候。汤梦兰便先告辞去了。
小姐在庙中见天已大明,对元全说:“白护卫觅船,何时可到?”元全说:“白爷是个正派人,他必就来。老奴已令老道收拾茶点,侍候小姐用些。”
正说之间,巡按处家人赶到敲门,说明来意,叫元全进去回话。小姐同飞奴早已换好衣裙,听元全说夫人欲请入衙中,小姐叫元全回复:“不去惊动夫人。如衙中无暇觅船,便自觅船回里,叫他回去谢谢夫人盛意。”
两个家人那敢去回?一个同元全到老道房内说话,求他留小姐,一个骑马回去请示。走出十余步,又一个家人飞马来说:“夫人就到,亲自来迎小姐。”同这个家人一齐跑回山门,叫老道快快收拾。老道哪敢上前?元全进殿内回明小姐,小姐避入里间,算七手八脚的把殿旁摆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将庙中做醮的铺垫陈设起来。后面又来了茶房,预备好茶、点心,在院内摆张茶桌。
收拾刚定,马蹄得得的,说“夫人到了!”柳夫人不用执事,只带两名仆妇,四个家人,从后门悄悄而出,绕到庙前。
小姐暗想:“不过救一个护卫,何至巡按竟叫他夫人前来,难道姓白的是他内亲不成?不然是为盟书么?”正在忖度,柳夫人已下轿进来,小姐只得迎出。柳夫人便下全礼说:“外子遣来亲迎小姐,并谢救出盟弟白玉堂之恩。”小姐对拜起来,夫人将小姐一看,穿着淡素衣裳,宛如姑射仙子。心想:“如此娇柔的风神,如何有这般本领。”携住小姐的手,走入里间坐下。小姐看夫人年纪不过二十余,端庄文雅,礼意谦和,也暗暗称赞。不等夫人开口,便道:“所有细情,已嘱白护卫回明巡按,夫人想亦知道。我主仆三人急须回里,就是代觅船只,亦出白护卫之意。如夫人能遣仆从代雇扁舟最妙,断无入署之理。此来殊亵渎夫人,深为抱歉!”夫人道:“小姐未知愚夫妇之意,且请鉴察下情。白盟弟与外子乃生死患难至交,有如自家手足。因公失陷,传说已死,外子为之愁急成病。今蒙小姐拯救,不是救白盟弟,便是救愚夫妇一般,大恩难报。还有许多肺腑之谈,须与小姐细说。此间非久坐之地,料想遣人前来,小姐断不肯留,所以愚夫妇才一瓣虔诚,自来恳求到署的。”说着立起来,又是一福。小姐尚是踌躇,禁不得柳夫人一味软款殷勤,缠得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柳夫人大喜,摆上茶点。彼此只顾说话,也未动箸,就吩咐仆妇看轿。仆妇取出衣裙,小姐说:“有服,不便。”柳夫人请小姐先上了轿,飞奴小轿跟随,夫人才自己上轿出了庙门。
夫人知巡按等要面谢小姐,便仍走后门回去。众家人同着元全,骑马簇拥着小姐大轿,从正门抬将进去。里面早开中门,迎接到大厅院内,将轿停住。
元全上来一揭轿帘,小姐早见一班文武,穿了公服,恭恭敬敬立在院内。小姐心中诧异,低问元全:“夫人何往?”元全说:“夫人从后门进去了。值堂的说,大人是迎接小姐的。”翠绡一想:“这是哪一家的规矩!”已经到此,只得扶了飞奴,落落大方的下轿出来。
巡按拦轿就是一揖,随即抢行几步先到厅上等小姐入厅。巡按便道:“下官谨谢元小姐拯救盟弟之恩。”一面说,一面便跪下去。小姐不慌不忙的还礼。卢方见巡按拜罢,回头对玉堂道:“五弟,想未曾谢过,一同行礼罢。”便同众豪侠抢上厅来,也向小姐叩谢。小姐回礼起来,巡按又是一揖,谢他取出盟书。小姐回了一福,道:“大人多礼。同是国家臣民,何须称谢。”便扶着飞奴转入屏后。
柳夫人早已在仪门院内等候,携手同入中堂,叙礼献茶。夫人便叫设宴款待。外面卢方等伴当忙着打开行李,从新安床。白福也将五爷行李衣服取出。玉堂分付白福检一付铺盖,给与元全。要换衣服时,却因囚了多日,便要沐浴,自进房中去了。
展昭心细,便与公孙策商议,嘱咐署人等不准声张,一面遣人到襄王府左近探听动静。